《次第花开》印久

60、挥别

　　“是他。”陈惜从在甲板上找张复华，蓦地里看到一个熟悉的细高挑身影，定睛细看，竟是个再想不到的人。
　　一家的签证陆续都下来了。张以传在离开前，还要去香港拜会他们帮会中几位老前辈，所以他们先坐船到香港，再由香港飞美国。
　　孩子们都没坐过船，兴奋得了不得。张赫兰拉着邵宛如四处转了圈后，不舒服起来，只好躺在床上看书，不敢再起身运动。张复华却在船上认识了几个同龄伙伴，登时大闹天宫起来。
　　因都是熟人的孩子，陈惜从也不管。
　　吃中饭时，一家人围在自助餐厅的圆桌边，张以传忽问：“复华呢？”陈惜从这才想起他。
　　张以传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陈惜从不等他说，就扔了身上餐巾，说：“在甲板上玩呢。我去叫他来。”背转身走去甲板时，她忍不住冲自己吐了吐舌头。
　　甲板上风大，阳光大，一出来，心胸就为之一宽。
　　陈惜从边走边寻觅张复华那小子的踪影，没看到他，先看到了双肘靠在栏杆上、眺望大海的那个人。
　　陈惜从走近几步，再确认了一下。
　　是他没错。是殷月恒。
　　他苍老得不像话。眼角、两腮和嘴角都向下耷拉着，像下巴上产生了引力，把下巴以上五官一个劲朝自己拉。眼角周围的纹路密密如蜘蛛网。这是一张因纵欲过度而早衰的脸。陈惜从记得他不过五十多，看上去却有六、七十了，简直比陈堪还显老，但又很快就能认出来是他。
　　陈惜从在惊讶、惋惜了一阵后，又涌起一股伤感而温柔的情绪，她想：“老点又怎么了？他还是很好看的。”
　　“殷将军，是吧？”陈惜从忽然开口问。
　　殷月恒转头看看她，点了点头，然后露出努力思索的表情。一无所获。他无奈地笑了笑，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曾经见过吗？”他笑起来时，倒还是那样迷人。
　　陈惜从见他仍旧不记得自己，不由也笑起来。她说：“以前你去上海，我们家请客，你和我跳过一支舞。后来我姐姐嫁给你部下冯凯元，我去东北找他们，遇到土匪，你和莫莉姐姐救过我一命。莫莉姐姐，她还好吧？”
　　殷月恒皱着眉，微笑倾听着，他终于想起了这些事，也想起确实有这么个人。但人影像雨水留在玻璃窗上的纹路，无法把握，似跟眼前人搭不到一块儿。听到问莫莉，他才有了实感，忙说：“莫莉啊，她嫁给一个蒙古人，生了许多孩子，现在还住蒙古包里呢。”
　　陈惜从惊讶地睁大眼睛：“什么，她不是嫁给你……”
　　殷月恒摇摇头：“我们只在一块儿呆了两、三年，她说受不了我，就抛弃我了。她倒是个难得的女人。”他叹了口气，饶有兴趣地盯着陈惜从，说：“你对我的事，似很清楚，我们以前……”
　　他凑近陈惜从，似要说什么亲热话，忽然张复华叫了声“妈妈”，笑着冲过来，抱住了他母亲。
　　殷月恒做了个鬼脸，马上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并退后一步，瞪了眼跑来煞风景的小孩。陈惜从见他这样，不禁大笑起来。
　　殷月恒也吐了吐舌头，笑说：“近来每遇见一位漂亮女士，都备受挫折。我能说：真是相见恨晚吗？”
　　陈惜从总收不住笑意，她问：“你去香港做什么？土皇帝不做啦？”
　　殷月恒惊奇地说：“你了解得真多。日本人不是滚蛋了？我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也呆够了，所以带着家人，打算先去香港住段日子，合意就长住；不合意再找其它地方。”
　　陈惜从还想问他成家了没有，但张复华嚷着肚子饿，殷月恒那边，也来了个中年女人叫他。
　　殷月恒绅士地冲陈惜从鞠了个躬，向那女人走去，很自然地将手搭在对方腰上。那女人边和他说话，边回头看了眼陈惜从，微微一笑。
　　陈惜从想：“丰满而老气，倒是他一贯的眼光。奇怪，她对我笑什么？”
　　她没意识到，自己一直面含微笑。
　　张复华问她：“那老伯伯是谁啊？”陈惜从说：“你姨夫的老上司，我也不大认得。”
　　回到自助餐厅，张赫兰已经吃完了，她仍旧不舒服，一个人先回了房间。
　　张以传训斥了儿子几句，邵宛如护着他，拖他去拿菜了。
　　一支俄罗斯人组成的爵士乐队在餐厅里吹奏着改编的欧美流行歌曲。陈惜从有些心不在焉地吃着盘子里的冷菜。她心里不由感叹：“不管他做过什么事情，也不管他变化多大，对着他，我总是轻易接纳，毫无保留地爱戴与崇拜。爱情，就该这样子啊。”
　　偏偏这段爱，除了她，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连被爱者本人，也懵懂不知。
　　“如果他现在突然爱上我，要和我在一块呢？”陈惜从咬着叉子想。
　　“惜从，”张以传忽然有点愧疚地说，“我刚才没有为难你的意思，你别生气。”
　　陈惜从一愣，才明白了他的话。同时她注意到：自己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穿过桌布下方，紧紧抓住了张以传的裤子。那力气，让她手指关节都变红了。
　　陈惜从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指，良久，才又无奈而满足地笑了起来。看来，她的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做出了决定。本来也只是瞎想想。
　　她轻声说：“我才舍不得以传呢。”
　　张以传莫名其妙，“啊”了一声。
　　陈惜从觉得他的样子很可笑。她忽然凑过去，在他脸颊上快速一吻，又没事人一样坐直身体，往嘴巴里送了口蔬菜色拉。
　　张以传脸上一红，瞪了妻子一眼，却难掩喜色和笑意。周围有外国人恰好看到这一幕，纷纷起哄。爵士乐队也来了劲，把曲子吹得愈发抑扬顿挫，音乐好似生了翅膀，到处扑腾。
　　正在一个劲往自己盘子里堆菜的张复华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好奇地问邵宛如：“外婆，妈妈在干什么？”
　　邵宛如呵斥：“这种事，小孩子别问。”她随即又温柔地补充了一句，“你长大了，就会懂的。”
　　张复华耸耸肩。这是他跟刚认识的爱尔兰小伙伴学会的动作。他才不在乎呢。他随即就给邵宛如看他堆得小山般高的盘子，得到外婆的表扬后，他仰起头，一脸得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