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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一定翻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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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春怒气冲冲地到张劲声房里找他,准备好质问他娶六姨太的事,结果扑了个空。她只见到五姨太常怀玉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叼着烟笑问她:“春姐姐,又来教训先生啊?”
叶春和她没话好说,转身就走。
她在张公馆呆不下去。本来气氛就沉滞、压抑,人来人往也轻松不起来,加上又到了梅雨季,湿气仿佛钻入身体,从里面发起霉来。
她也不顾下雨,坐了车出去兜风。司机问她去哪儿,她一言不发。司机也不是第一次碰上这事,心中有数,只管开了车在街上横冲直撞。
叶春丝毫不嫌他莽撞,反觉得有种枷锁被撞击的快感,幻想的自由,仿佛就要到来。
“当初对我甜言蜜语,”她想,“还有人说,我爸爸突然去世,也是他动的手脚。当然这不是真的。可他这样追我,到了手,也不过跟条看家狗似的,替他管管家内财物。他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隔段时间,就往家里弄个新人。常怀玉才十六岁,他刚娶来,又看上个新婊子了。我现在要找他理论,也找不到人了,会开溜了。哼,他到底把我当作什么?”
雨水在车窗上纵横,模糊了窗外世界。世界无论怎样变化,似都与她无关。她只有她周围闭塞的小小空间。
她不明白言月溪、连素君,甚至才十多岁的常怀玉,怎么一个个都能活得安然自若?她不行。
她悲哀又忿恨地想:“当初实在不该一时软弱,抄了张劲声这条近路,由着对他的一点爱,跳进这个火坑。”
车子突然刹住,叶春的脑袋差点撞上前面座椅背。“怎么了?”她怒问。
司机笑说:“似撞到人了。”
叶春更怒:“还不快下去看看,坐在这儿挺尸呢?”
司机听这话忙下车。他撞到了街拐角处一个摆摊子卖字画的,摊子倒了,当样品的几幅字画有的落到近处地上,沾水化开;有的被风吹到远处,不小心被人踩了几脚。
摆摊子的人手忙脚乱追逐字画,挽救残局。
司机觉得他摊子摆在马路边上,不怪他没注意,但他可怜那人,也帮他收拾掉在地上的东西。哪知那人看他是肇事者,并不领情,开口就骂。当着围观众人,司机下不了台,也骂了回去。
叶春坐在车内,担心撞出人命,正心烦意乱,听外面越来越吵,就自己打伞下车。
她走到司机边上,正要问他死了人没有,忽看到与司机争吵的人,不由一愣。是个熟人,她记得好像叫徐允香。
他的事,她后来在报纸上多少了解到一点,对他实在有些同情。张旋墨又说过他最近失了业。
叶春仔细打量徐允香,觉得他比上次她见到时苍老不少,几乎不是同一个人了,只有脸上清高忿然的表情,一如既往。
叶春对司机说:“别吵了,这位徐先生我认识,以前是大少爷学校先生。你撞了人家,该多赔些钱才是。”
司机一听吓一跳,一边却又想着:“大少爷先生怎么落魄到街头卖字画了?可见未必有真才实学。”他弯下半身,对徐允香行了礼,将身上现金全部掏出,递给他。
徐允香也认出了叶春。他背一挺,冷笑说:“我当是谁?原来又是张劲声家的狗。”他看也不看司机递过来的满手钞票,一挥手,将现钞打落。
司机“哎唷”一声,忙去捡钱。
叶春柳眉一竖,说:“姓徐的,别给脸不要脸,信不信我能叫人开车从你身上碾过去?”
徐允香忿然瞪着她,心中又出现四字:“蛮横霸道”。他气得话也说不出,字画家什也不要了,扔下摊子,甩袖就走。
围观人唏嘘着散开了。司机捡全了钱,抱怨说:“这位先生不知是什么高人,脾气这么大。”
叶春拾起地上一幅字,上面写着:“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后半句浸透水,化得看不清了,反衬托出前半句字体的孤傲愤慨,仿佛雄鹰展翅欲飞,却发现身在笼内,无处可飞。
叶春发了阵呆,等到司机叫她,她才回神,叹了口气,说:“好字。”
这次偶遇后,叶春心中反反复复,都是那个人的影子。她觉得他可恨又可怜。可恨,是他见她一次,冲撞她一次;可怜,是他如今处境,失了业,身边又无亲人。听他说的话,没准吃过张劲声的亏。对此,她倒不意外。她很清楚现在俨然上海社会名流的张劲声骨子里是个什么货色。
她一晚上没睡好,次日一早,就让人去打听徐允香现在住所。
徐允香仍住在同心里的老房子里。
叶春自己估算了下昨天他那一摊子字画家什的价值,带了相应的钱,一个人叫黄包车,出发去同心里。
连素君正好坐车出门打牌,看她一个人,颇为惊讶,忍不住又赔笑贴上去问:“春妹妹,你去哪里?”
叶春头也不回地说:“去看望个男人。”
她一路到了同心里,雨下下停停,等她下车时,倒天晴了。地面积着一洼洼水,反射阳光,一地璀璨,似暗淡的碎钻。
叶春板着脸到了徐允香家门口,正碰到房东一脸晦气,嘟嘟囔囔地出来。
房东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女人,一张和气的脸半垮下来。她还没合上门,突然发现叶春站在她身后,不免一惊。叶春不管她是惊是乍,开口就问:“怎么了?”
房东犹疑地看看她,问:“这位夫人,是徐先生朋友?”
叶春心想:“他也配。”但总不好说是仇人来看他笑话的,所以她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房东当即打开话匣子,抱怨说徐允香已拖了她三个月房租,不给钱,又不肯走人。
她连连叹气,说:“这位夫人,我也不是个势力人。我们家在同心里租出去三幢房,这幢房收的钱连那两幢三分之一都不到。我是可怜徐先生没了闺女,不愿多为难他。但房子是我的,房租总得付吧。现在倒好,把饭碗丢了,也不讲究脸面了。我说了半车话,他只装闷葫芦,不给钱,就赖着了。唉,夫人,你看着像体面人,你替我劝劝徐先生,他自己倒霉,也不能坑旁人一起啊。”
叶春听够了,直截了当问她徐允香欠她多少。房东报了个数。叶春从带来要给徐允香的钱中分出一半,给了她。房东数了数,实在是意外之喜,遂连声道谢着走了。
门没关,叶春自然而然推门走了进去。
穿过天井,房里大白天半明不暗,阴森森的。徐允香缩在一张竹榻上,一动不动。叶春走近,才发现他双目紧闭,正微微发抖。
叶春伸手触摸他额头,一摸之下,温度烫人。
她皱皱眉,四处乱闯,去房间翻出条厚被子,裹在徐允香身上。又翻箱倒柜,找出瓶感冒药,想给他服下。
但她找不到热水。大概这家里很久没热水了,热水瓶里倒出的水都是凉的。
她只好拎了铜吊自己去厨房烧热水。她不料路过与厨房相连的灶披间时,撞上了一个邋里邋遢的小子,两人都吓了一跳。叶春打听出他付钱住进来的,心中更为黯然,想:“他也不是没想过弄钱的法子,就是弄不到大钱。唉,这年头,正经人都不容易过好。奇怪,房东怎不跟我说还有人住在这里?”
小子出门打工去了。叶春烧好水,冲了满满两热水瓶。
她结婚后,就没再干过这等事,这让她想起少女时代侍候她爸爸的光景,突然就很快乐。
她倒好热水,扶起徐允香,掰开他嘴,将水合药灌了下去。徐允香烧得迷迷糊糊的,有人喂他,他就张嘴。
叶春又去打了盆冷水放在地上,绞了毛巾冷敷他额头。
她在他旁边摇椅上坐着,脑子似高峰时期的大马路,一会儿是她父亲教她念书,一会儿是她逗克拉奥玩,一会儿她又和张劲声一起半夜套车夫、劫烟土……有的,没的。但无论想什么,心里都很宁静。这在她少有。她常常是怒气冲天,有时控制不住,歇斯底里起来,自己也害怕:莫不从此要疯了?所以她格外珍惜此时心境。
她看不惯徐允香住的地方像狗窝,干脆自己动手,替他洒扫地板,擦抹家具,浇灌天井中几盆垂头丧气的盆栽。徐允香家只有米饭,没有多余的菜,她做了一锅粥,问邻居借了麻油和调料,凑合着入味,竟也香喷喷的,勾人食欲。她盛一碗出来,自己过着徐家唯一一包榨菜吃了个饱。
徐允香吃了药,出了汗,烧退了些。他闻到麻油香睁眼,逆光看到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影,正坐在他对面的桌上吃饭。他鼻子一酸,就说:“冰儿,你回来了?”
叶春吃饭的身体一僵。她放下碗,擦了擦嘴,走到徐允香身边。
徐允香看清是她,又是惊讶又是失望,他用被子擦了擦湿润眼角,没好气地说:“你来干么?”
叶春心中有点冒火,她笑说:“干么?看你笑话呗。啧啧,堂堂圣约翰大学的教授,活得比狗都不如了。”
“你……”徐允香又要动怒,被叶春一手按下,拿了他额头毛巾在冷水里重新浸过,绞干了再敷上去。
“你饿不饿?只有白粥,榨菜给我吃完了。”叶春坦然说。徐允香真饿了,在源源不绝的麻油香中,他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叶春新盛一碗粥,端到他边上。
徐允香见她在自己家中活动自如,仿佛在她自己家,心里就出现种奇怪感觉,似是亲昵,似是抗拒。
叶春在竹榻边坐下,喂他喝粥。徐允香脸一红,说:“我自己来。”叶春打掉他要接粥的手,不容商议地说:“有气无力,别打翻了我熬的粥。”“你熬的?”“不然还有谁?田螺姑娘?”
叶春被自己说得一笑,徐允香也忍不住笑了。
他喝着她熬的粥,问她:“你怎么进来的?”
叶春说:“我来赔你钱。昨天撞了你的摊子,不好白让你受损失。哪想到你也不是个正人君子,欠房东钱不还,人家上门讨债。我拿你的钱替你打发了房东,剩余的放那边第二格抽屉里了。”
徐允香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钱早准备……准备好了,谁……谁要你……要你多事?”
叶春面无表情,一口接一口往他嘴里塞粥。她半真半假地说:“我是可怜你。看到乞丐也不好意思不给钱,何况是我们家儿子曾经的先生呢?不求你下跪道谢。”
徐允香大怒,手一挥,正好打在碗上,将碗打飞了,撞在桌上,碎成几块,剩下的粥也洒了一地。徐允香怒说:“小人得志。你以为你很了不起么?无非供人玩弄的金丝雀,看人眼色活,比我还不如。”
他说完这话就有些后悔,又有些忐忑,想她这下肯定要大发脾气了。
哪知叶春只是自嘲一笑,说:“你这话不错,所以我们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高明到哪里去。”
她收拾了地上的碎碗与粥,又洗了碗筷。徐允香倒过意不去了。
叶春对他说:“看你力气恢复不少,大概烧不久就能全退了。好好躺着,我明天带点吃的来看你。”
徐允香像做错事的小学生,嗫嚅说:“你明天?”叶春一笑,向他晃了晃自己食指上的一串钥匙,说:“你家钥匙我找着了,不会麻烦你起来开门迎接的。桌上有药片,热水瓶里有热水,你吃了药,多喝点热水,再发几身汗,就好了。”
徐允香看着她离开,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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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惜从自张以传回家后,就不大去尤夫人处打牌了。难得去一次,打到一半,家里有人来叫,说邵宛如突然来了,带着大箱子,似不大好。陈惜从心中纳闷,也不管尤夫人沉了脸,孙廷一个劲向她使眼色,她头也不回地跟家里人走了。
邵宛如表面上看倒没什么,坐在沙发上揉搓张雪堂。张雪堂对着外婆甜言蜜语源源不断。
陈惜从暗中翻了个白眼,叫了声“妈”。
邵宛如看着她点点头,神色就有些不好了。
陈惜从知道她这次来必有原因,便打发张雪堂和长顺一块儿出去玩。张雪堂也懂事,对邵宛如格外亲近,在她脸上亲了四下,才和长顺一起走掉。
陈惜从坐下,问她:“妈,怎么突然来了?”邵宛如隔了半晌,才说:“惜儿,我这次来,准备以后跟你们住了。”
陈惜从大吃一惊,忙问她原因,邵宛如却疲倦地叹口气,说:“没有原因,就是烦了。”
陈惜从不好盯着问,就先让人将她行李搬去她惯住的房间。
她慢慢套话,直到晚饭前,才套出陈堪私辞工作,又赔上大半家当的事。邵宛如倒不单为了损失钱,她只恨几十年夫妻,丈夫总当她低能儿。凡事事先一声不吭,自作主张,出了结果,才突然告诉她。好事就算了,打击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让她怎么受得了?这件事,加上历年来大大小小积怨,她决定和他分居了。
陈惜从见她在火头上,只好顺着她也埋怨父亲几句。
邵宛如说累了,去床上躺着。
想不到她刚躺下,陈堪竟主动找上了门。
这还是陈惜从婚后她父亲首次登门。她在客厅见到父亲,先是一阵心虚,接着又为他难过起来。她说:“爸爸,你来了。”
父女俩五年来首次面对面说话。陈堪仔细看看她,心里颇为安慰地想:“惜儿倒一点没变。”然而现在先顾不得她。他问:“你妈是不是在这儿?”陈惜从犹豫着一点头。陈堪说:“你让她下来,跟我回去。这么大人了,闹得什么样子。”
陈惜从想她才不会这么跟你回去。她上楼向邵宛如报讯。想不到邵宛如听了一惊之后,倒露出笑容,但她仍说:“告诉他,这辈子别想了。他这么能干,和他的小老婆一起过吧。”
陈惜从忍笑,下去将她这番话委婉地转述了。
陈堪依旧气得直跺脚,连称“胡闹”。
陈惜从要他亲自上楼赔礼道歉,陈堪正挣扎去还是不去,张以传回来了。
他看到陈堪也一惊,说:“爸爸来了?”陈堪到了人家家里,不得不收敛些脾气,何况近来连受打击,早非往年得意时的说一不二了。他对张以传勉强点了点头。
张以传看看陈惜从。陈惜从把陈堪炒二三关失利,损失一大笔钱,又辞了四省农业银行行长之职的事说了。
陈堪老脸紫涨,暗骂女儿不懂事,将娘家丑事就这么一五一十捅了出去。
陈惜从倒并非不懂事,她说完这番话,一眨不眨盯着张以传。
张以传笑说:“投机炒股,总是有赚有赔,赔得快,赚得更快。马上又有一次好机会。爸爸,你若信得过我,给我五万现金,我包你翻本。”
陈堪尴尬笑笑。他不太相信一个混青帮的能有多少手段。他都老马失蹄,他还能强过他?况且,他也拿不出五万现金。他向来自负清高,从不利用职权贪污油水。偏偏又好面子,家中花销不小。他亏掉的那五十万,几乎已是他拿得出手的全部现金了。
他没好意思开口直说,但张以传人精一个,马上估摸出了他未言之意,他改口说:“或者,也不必这样麻烦。我手头有笔现款,正要买些外汇,就算我们合伙买好了。万一赔了,爸爸你贴我个差价就行。”
陈堪说:“这不大好……”
张以传又对妻子说:“爸爸喜欢吃本帮菜吧?尤夫人那里的上海厨子今天得空,我去借他过来做一桌。你也别愣着,爸爸远来辛苦,你扶他去楼上休息。好了后,我让雪堂去叫你们。”
他如此热情,又一句不提陈、邵吵架之事,在陈堪伤口上随手抹了层清凉药膏。陈堪心里受用,也不好再推却。
陈惜从把他送去和邵宛如一屋,她自己抽身下来。
张以传奇怪:“爸妈和好了?你怎么下来了?”陈惜从说:“他们吵吵就好了,我在他们反而来劲,非要分个是非对错出来不可。”她有些担心地看着张以传,咬咬嘴唇,问他,“你说要帮爸爸炒外汇,当真么?这种投机事情,我总觉得不安全。爸爸可经不起再一次打击了。”
张以传自信地一笑,说:“放你一百个心,有我出马,包他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