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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荒唐的约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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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过后不久,报上就陆陆续续放出消息:又要开始一次大规模内战了。
张斡明接到通知,让他在三月归队,训练队伍,听总司令调动。党国那时还没有几支像样的炮兵队,他肩头责任,格外重大。
二月上旬,他先托媒人上陈家提亲,自己接着过去。
陈堪对此事本来持观望态度。他虽欣赏张斡明这个人,但一来与他相识时间太短;二来他马上要赴前线,生死未卜,他一个女儿嫁给军人,已在守活寡,亚不愿重蹈覆辙;三来,他毕竟“出身不好”,所以他想劝张斡明再等等。
张斡明却表示:在自己离开前,非娶到陈惜从不可。
他话说得明白:“我这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伯父,你就当是一个军人的任性要求:让我没有遗憾地踏上征途吧。”
说完,他就跪倒在地,一副陈堪不同意他就再不起来的架势。
陈堪觉得他还是太孩子气,但对陈惜从显然一片真心。他比较了下另外几个可能成为陈惜从未婚夫的人选,高低立现。张斡明一身军装、跪在地上的姿态,深深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心软了。
他让邵宛如去问问陈惜从自己意见。
陈惜从想:“反正这世上的男人,除了殷月恒,都差不多。张斡明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可也不惹人讨厌,他又快走了,就他吧。”她脑里一闪而过张以传的模样。她鄙夷地扁了扁嘴,觉得还是张斡明好。
本人同意了,陈堪也不愿当恶人,便答应了张斡明的求婚。
张斡明喜出望外。他本来担心会在陈惜从处碰钉子,因她始终对自己不冷不热的。现在回想,她的态度可不是大家闺秀应有的表现吗?她心里原来也喜欢着他呢。
张斡明和陈堪夫妇商量婚礼筹备。陈堪几句话,就听出了他的窘迫。他微微一笑,要他别担心婚礼花费,一切包在他身上。他只要张斡明答应他一点:以后无论怎样,都不得向他父亲求助。张斡明一口答应。
陈堪既已选定他当女婿,看他立刻百般顺眼起来,在家人面前也赞不绝口。
陈惜从却有些不快,心想:“这人结婚还要用我爸爸的钱,好像我倒贴他。他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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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斡明回上海后想想,越想越不自在。他没什么经济观念,因从来没缺过钱。但他也觉得,结婚全用女方钱,似在吃软饭。
他原本打算问张以传借钱,现在自然不会了。他转而打他几个有钱朋友的主意。
他跑了一天,借到两万块钱,也不知够不够。借钱的都说过几天给他,可他左等右等,没等来钱,倒等来一个个抱歉电话,说手头突然不方便。
张斡明觉得事有蹊跷,一打探,原来是他父亲从中捣鬼,不准他们借钱给他。
张斡明气疯了,立马跑去新张公馆找张劲声理论。
张劲声见都不要见他,让张旋墨传话给他,说是回国后没见过他一面,逢年过节也不来,如今为结婚到处借钱,败坏张家名声,借不到才跑回家,他张劲声没这样的不孝子。
张斡明问他老子到底想怎样。张旋墨向他摊牌,说:“你只要不随军出征,爸爸立刻出钱为你迎娶陈家小姐。”
张斡明转身就走。
他去见他母亲言月溪。
言月溪正在房内抽大烟,万管家陪着她,一室烟雾缭绕,两个人好像在神仙洞中。言月溪表情木讷而满足。她多年不见儿子,见了也只淡淡一句:“回来了,去见过你爸爸没有?”
张斡明生了半天闷气,把自己要钱结婚一事和她说了。他已是万分屈辱,言月溪却说:“我没钱,去问你爸爸要。”
张斡明火了,说:“他要我不上战场才给我钱。”
“那你就不上战场好了。”
万管家听了半天,忽然插口:“二少爷,你未来岳父不是说一切包在他身上么,那你还着什么急?”言月溪吐出一口缠绵的烟,懒洋洋地说:“还有这话?那不就没事了?这孩子真正糊涂。”她和万管家相对而笑,笑得好像两只正在抽筋的母鸡。
张斡明气结,又觉得一阵恐怖,仿佛自己不是和同一世界的生灵在打交道。他站起来,不敢再看母亲,默默走掉了。言月溪也没看他。她过了好久,才欠了欠身,问万管家:“刚才是不是阿明回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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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斡明垂头丧气回到下榻的旅馆,正想再问谁借点钱好呢,天上掉下一个救星。
这人是他舅舅言映衫派过来的,偷偷塞给他一张三万元的银票。张斡明目瞪口呆,要亲自上门道谢。那人摆了摆手,就走了。
张斡明有了这笔意外之财,心情又好起来。他想了半天,不知该用这笔钱做什么,最后决定:明天赶去杭州,将这笔钱交给陈堪,让他们看着办。
金钱问题解决了,他现在很想找人说说话,分享他内心的狂喜与不安。
他在上海没几个朋友,一个个刚放了他的鸽子,见面也尴尬。何况,他们也还不到跟他亲密谈心的等级。
他一下子想到张以传,又生气地将他推开。
他想:“我这时候找他谈这种事,是在他伤口上撒盐。何况,我也还生他的气呢。”
然而这天傍晚,他一个人在外面吃完馆子,不知不觉又走到大兴俱乐部门前。
他隔条街站着,看对面人来人往,猜想张以传正在里面游走八方,照顾着每个人的需求。张以传从小就会照顾人,以前他发烧,他都会守在自己身边。夜里他一醒,要什么东西,佣人没来,他先给自己弄来了。那小子虽然有时霸道点,但他的怒吼也好,狂跳也好,都是留给他真正上心的人的。
张斡明站了半天,把赌馆里一个人招过来。
田照人过街看看他,试探着叫了声:“二少爷?”
张斡明回魂,瞥他一眼,转身就走。
田照人忙抓住他:“别走啊。人都来了,好歹进去坐一坐。”“我不坐了。”“坐一坐嘛。”
田照人拉起人来,张斡明还真挡不住。两个人拉拉扯扯,穿过了马路。
张斡明问他:“以传他在里面么?”田照人一皱眉,张斡明立刻觉得不好。他停住脚步,问他,“以传怎么了?”
田照人说:“二少爷,你和三少爷最要好,这话跟你说恐怕不打紧。”
“你说呀。”
田照人凑近他一点,说:“三少爷病了。我今天刚去看过他,病势还不轻。他不让我们告诉先生和二姨太,说躺着养养就好了。可我看他神色,心里七上八下的。你说这人有多脆弱?前两天还生龙活虎的,也不知怎么了,说倒下就倒下了。”
张斡明听得呆住了。他心里反复回荡着一句话:“前两天还生龙活虎的,前两天还……”田照人又拉他进赌馆,他脚上却生了根。
他呆呆说:“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现在?”
“嗯,就现在。”
田照人对此倒不阻拦,反帮他拦了辆黄包车,对车夫说:“去三少爷公寓,路认得的吧?”黄包车夫笑得露出一口黑牙:“包在我身上。”
张斡明坐上黄包车,心内忧急,想张以传从小心事重,他突然病倒,难道是因为听说他和陈惜从即将结婚的事?
大兴俱乐部离张以传公寓不过两条马路距离,那黄包车夫却足足拉了半个多小时,才将人拉到。
张斡明要给车夫小费,他不肯收,又好心告诉他:“二楼有两间房。我听说三少爷住的是楼梯右首那间,左首是一个寡妇住的。”
张斡明点点头,进了公寓大楼。
他楼梯走到一半,忽然上面下来个拎医疗箱的中年男人。二人一上一下,互视片刻,中年男人往边上让了让,二人擦肩而过。
但中年男人未走出大楼,听身后脚步急促,刚才上楼的男人一脸焦急地跑了下来,连叫“大夫”。
中年男人停下来。张斡明问他:“你是刚给张以传看好病吧?”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他,斯文地说:“请问你是……”张斡明说:“我是他哥哥。”
中年男人仿佛松了口气,将张斡明拉到一边,说:“可算碰到一个能说话的人了。他身边不是些面目可憎、狠三狠四的男人,就是个半聋的老婆子,他又不肯告诉我他父母地址,我也不好硬逼他说,惹起他怀疑。”
张斡明问他:“他这病很严重么?”
中年男人神色凝重地点点头,说:“不明原因发烧,今天还咳出血来。我让他去医院检查,他硬是不肯,说死就死好了。这位也是张先生吧?我不知你们家里出了什么事。你得劝他早日入院治疗,不然,他真可能有生命危险。”
张斡明听得脸色铁青。他也不和医生告辞,转身飞奔上楼。
他“咚咚咚”大力砸门。不久,一个老婆子跑来开门,犹豫地看着他。他一把推开老婆子,闯进屋中。老婆子慌了,大喊大叫着冲了出去。张斡明索性从里锁了门,迈步到张以传床前。
几天不见,张以传瘦下去不少,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他看到张斡明,像言月溪一样,没多大反应,只是转转眼珠,淡淡说了句:“你来了。”
张斡明本来准备狠狠骂他一通的,见他这副样子,却先流下泪来。
张以传咳嗽几声,也是眼眶一红。他别过脸,不看张斡明。
张斡明在他床边坐下,手扳着他削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自己。他说:“你从小就喜欢装可怜来达到目的,现在长大了,更厉害了,娶不到陈惜从,就打算自残身体、不要命了?”
张以传露出几分惭愧的神色。
张斡明一手擦擦泪,说:“实话告诉你,我就算不娶陈惜从,也轮不到你。她爸爸最看不起我爸爸那样的暴徒。”张以传微弱地点点头,声若蚊蚁:“我知道。”
张斡明责备地看他一眼:“知道还这样?”张以传又不说话了。
张斡明说:“你别这样。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不想因为一个女人,就失去你。你说吧,要怎样才肯去医院治疗?要我退婚么?”
张以传扑簌簌流着眼泪,看着他。
张斡明苦笑,说:“你狠。好,你现在马上去医院。我答应你,去跟陈家退婚。”
张以传摇摇头,说:“你把我当什么人?自己得不到,也不让你得到?”
“那你要怎样?”
张以传说:“你照旧和陈小姐结婚,不过新婚之夜,你让我单独和她呆一晚。”
这时,刚才那老婆子不知搬来何方救兵,在外面又是砸门又是叫喊。张斡明以为自己听错了,叫说:“什么!”
张以传苦笑着抬了抬自己的手臂,抬到一半,就落下。他说:“你看我这样子,还能干什么?我不过满足自己一个痴想。毕竟,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以后,就永远是你妻子了。”
外面砸门的人见里面没回应,开始鼓捣工具,正经撬起门来。老婆子扯着嗓门大叫:“这么半天没声音,张先生多半被人害了,这可怎么得了啊……”
张斡明心烦意乱,说:“好,我答应你,你现在立刻去医院。”
张以传一摇头:“过了新婚夜我再去。”“混蛋,那时你就死了!”“真死了,就是命。”
外面人越来越多,撬门砸门同时进行着。张斡明心想:“他现在动弹不得,我就硬送他去医院能怎样?”想到这,他俯身去抱张以传。
张以传眼中露出惊惶之色,一阵猛烈咳嗽,咳得地动山摇、山河变色,他本人的骨头差点没散掉。张斡明吓得连忙放开他,不敢再有异举。
张以传喘息着,困难地说:“你硬逼我,我在医院,也是一个死。”
张斡明指着他,半天,恨恨跺一跺脚,骂他:“张以传,你也算是个男人?好,我成全你!”
他说完,怒气冲冲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门口正聚了一堆人,有个撬门的,眼看快得手,门一开,他重心不稳,扑倒在地。老婆子抓了张斡明说:“就是他。你把张先生怎么了?”
张斡明一甩甩开她,在众人的谴责声中,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