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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各显神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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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陈惜从和家人一起去她大伯伯家拜年。
她大伯是家珐琅厂老板,家买在杭州郊区,占地一百亩,亭台楼阁,蔚为壮观。
陈惜从对她这位大伯没多少兴趣,对他家古色古香的庭园却兴趣浓厚。而且陈堪终于松口,同意她在家养一只猫。她今天来的一件重要事情,便是相她堂妹的猫。
他们下午到达。她大伯家许多人出来,将他们迎进去。
陈惜从第一个到客厅。一进门,她就看到那里还坐着一个熟人,她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她和钟百灵逛豫园时偶遇的张斡明。他今天没穿军装,换了一身中山装,打扮得一丝不苟。
陈惜从堂兄陈楚介绍说:“这位是我老同学,现在是炮兵营的连长,总司令亲自统领的。”
陈堪着意看了看这位连长,正要夸奖几句,他大哥在旁补充:“张先生家世也不凡,他父亲就是鼎鼎大名的张劲声。”陈堪的赞叹立即咽了下去。
邵宛如问女儿:“你认识这位连长?”陈惜从一笑,将那日偶遇之事说了。
陈楚笑着对张斡明说:“原来你说碰到的‘天仙’,就是我妹妹啊。你眼光倒是不错。”
张斡明一听之下,顿时涨红了脸,似恨不得挖个洞钻到地下才好。
陈惜从满不在乎为他解围:“楚哥哥,哪有你这样黄婆卖瓜自卖自夸的?你看,张连长都替你羞愧了。虽然你这话说得并不错。”
她一番话,把大家都说乐了。张斡明抬头,对她感激地一笑。
陈堪是一坐下来就要谈政治的,现在有军人在场,更要抓住机会了,他忙不迭地问张斡明现国内局势。“不会真又打起来吧?”
张斡明如面临考官,坐直身体,毕恭毕敬地回答陈堪提问:“我看是不可避免的。总司令北伐后,虽然暂时统一了中国,但北伐军队内部利益分配不均,原先皖、奉、直系各军阀互不服气,现在拉帮结派,已经武装起来,准备向总司令发动攻击了。”
在座诸男士都来了劲,一一询问详情。张斡明有的说,有的不说。陈堪又分析一旦内战爆发,对市场会产生何种影响。张斡明不通经济,坐在一边听陈楚和陈堪几个辩论。
陈惜从越听越无聊,见张斡明在偷看她,便转头问她大伯母:莲妹妹要送她的小奶猫在哪里。
她大伯母问佣人:“四小姐起床了没?去叫她起来,就说她惜从姐姐来了。”
陈惜从笑说:“不必麻烦人,我自己去叫她吧,正好我也想去园子里逛逛。”
她说着起身往外走,邵宛如和她大伯母等几个女人忙让她穿上大衣、喝口热茶再走。
张斡明很为这一幕感动,觉得他理想中的中国大小姐就该是这样的。她没对他表现出任何私密的亲近,他也觉得那很得体,很端庄。
陈惜从离开了暖和的房间,没马上去找她堂妹,而是沿着游廊信步走着。
园中积雪处处,池塘表面覆盖着一层薄冰。她摇了摇一株细弱的梅树,树上积雪如玉霰,纷然落下。她无意味地“呵呵”笑了两声。
走了阵,身体暖和起来。寒气却仿佛侵入心脏。她是一具温暖肉身,包藏着一颗冰冻的心。
她想起昨晚接到陈守琦电话。事后邵宛如有些伤心,说那孩子可怜,年纪轻轻,丈夫就瘫痪在床,不死不活的,这是要守一辈子活寡了。
冯凯元竟然没死,只是瘫痪在床,不能说话了。陈守琦说他伤于刺客,自己现在靠军队抚恤金,活得很好。她每逢过节,必寄一堆东西过来。陈惜从不知她是否真如她所说,但能寄这么多价值不菲的东西,想来不会太缺钱。
陈惜从觉得陈守琦是可怜的,但谁不可怜呢?
她自己高中毕业后,进了大学,学习经济,但毕业临近,以后到底要做什么,心里全然没影。
陈堪夫妇已在为她物色丈夫,他们内心里不希望她出去抛头露面。她从东北回来后,几乎已不对爱情抱任何希望。她坚信人一生只能爱一次,她的一次,已经终结了,接下来不过是找个不太讨厌的人,度此残生罢了。所以她对他们的动作,并不排斥。
陈惜从踩着池边的鹅卵石,伸开双手保持身体平衡。她听到游廊里有脚步声,一个女人声音说:“顺着这条游廊走到底就有洗手间。其实屋子里也有的,你不必特地跑出来。”张斡明的声音说:“行了,大婶,我自己去。外面冷,你快进去吧。”
陈惜从走完池塘一侧的鹅卵石,跳到没有积雪的青石板上,稳住了身形,才抬头看张斡明。
张斡明一个人,已快走得没影了。
陈惜从想:“他应该不是特意来见我的,巧合罢了。不会有谁为我费这么多心思。”
事实上,喜欢她的人虽然不少,但大多数都在沉默中阵亡了,少数永远处于暗恋状态,只有凤毛麟角般的几个人,会鼓起勇气追求她,但一旦她表现出冷淡来,他们就毫不留恋地缩回壳里,或就此失踪,或别寻怀抱。
她太漂亮,太冷淡,太不可捉摸,她的美貌天生气势凌人,仿佛轻易碰不得。她的存在也不是为了让他人拥有,而只是为了观赏。
陈惜从有点自知之明,所以对他人爱己的程度不抱太大幻想,有时还有意往低了想。
她顺着青石板走回游廊,正想去找她堂妹,脚一踏上游廊,张斡明却像幽灵一样,又冒了出来。
陈惜从吓了一跳,拍了拍自己胸口。
张斡明很是抱歉,他看着她,一脸苦恼,不知如何开口。
陈惜从感受到他的意图,就比较冷淡了,对着他礼貌一笑,就要绕过他走。
她已经走过去了,张斡明却突然从后抓住她一条手臂,宛如溺水的人抓住一条浮木。陈惜从转头,见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过两天,我可以约你出去……出去玩吗?”他讲完这句,心跳仿佛也要停了。
陈惜从想了想。现在风气开放,男女共同出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张斡明动不动就害羞,做派不太像男人。不过,似乎并不讨厌。她点点头:“可以。”
张斡明听了这句,立即像一朵喇叭花般绽放了,手不再紧拉着陈惜从。
陈惜从心想:“只是普通出游,他就高兴成这样。男人真可怜。”
她抽出手臂,又客气地笑了笑,优雅地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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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惜从从她大伯伯家领了只两个月的小猫回去。猫是缅甸种,全身银灰色,唯脸蛋中央一块黑乎乎的。陈惜从靠近一窝猫时,它率先伸出肉爪,在她手背拍了拍,她瞬间决定:就是这只猫。她给它起名“咕噜嘟”,因为它看上去哪儿都圆咕噜嘟。
陈惜从一路上对咕噜嘟爱不释手,陈堪却几次谈到张斡明,言下甚为欣赏。
邵宛如笑说:“能得你的赏识,可不容易。”陈堪说:“他出身不好,难得为人正气。”邵宛如说:“我看他出身也没什么不好。”
她转头问女儿:“你们到底什么关系?我看那人看你目光,很不寻常。”
陈惜从不耐烦,逗着猫,眼也不抬地说:“我和他没什么关系。你感兴趣,刚才怎么不问他?”
“这孩子,叛逆期到了么?最近说话总那么冲。”
陈堪对此一言不发。
他们到家时,天下起了小雨。
陈惜从和家里几个佣人一起动手,在走道里给咕噜嘟布置了个卧床——一只竹篮里铺上沙子,放碗清水。
陈惜从看它睡了,才肯洗漱上床。
她是沾枕即睡,且一觉到天明的,几乎从不半夜醒来。这一晚也不知怎么回事,睡到凌晨时分,竟自动醒了。
“咕噜嘟怎么样了?”她睁眼就想。想了半天,才懒洋洋爬起,打开门,去走道看猫。
走道一片漆黑,她站了半天,才好歹看清楚点东西。咕噜嘟似乎睡得正好。她叫了两声“咕噜嘟”,鲜格格凑过去。小猫忽然睁了睁眼,暗夜中亮起两点隐约的绿光,一闪,又消失了。
陈惜从慌忙返回房间,锁上门。她拍拍自己胸口,又觉好笑,想:“猫科动物的眼睛是这样的,说明它野性未褪。我竟也叶公好龙了。”
外面雨下得大了,风助雨势,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
陈堪家在杭州住的是一套高级公寓,那原是陈堪一个朋友的产业,他租了整个三层和四层,打通后成上、下两层。除了花容和佣人们,陈家其他人的卧室都在四层。陈惜从因只在假期回这里住,所以她的房间临街。
她回床上继续睡觉前,一时情绪触动,随手推窗看了看外面的雨。
昏黄街灯下,雨斜斜扑下,粉身碎骨时,迸珠溅玉,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陈惜从脸上溅到雨,笑起来。
然而只笑到一半。
她看到她窗下有人。大半夜的,那人撑了把大红伞,倚在街边一棵树皮剥落的树身上,正抬头往她的方向看。
她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她快速返回,翻箱倒柜,挖出一只望远镜来。她重新回到窗前,拿望远镜看下面的人。
人反而更远了。她摆弄了会儿望远镜,两分钟后,讪讪地掉了个头儿。
这回看清楚了,是张以传。
张以传正仰脸,冲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他的脸被雨淋湿后,在灯光下显出一种上古黄玉的温润光泽,深邃的双眼又大又亮。明明笑着,为什么却这样悲伤呢?
陈惜从确定是他,就放下了望远镜。她心里很快乐,想终于有个人肯为她做点出格的事了,但同时又想:“这是有点毛病吧?”
她现在犹豫不决:继续站着对视?傻乎乎的。关窗睡觉?似乎不太礼貌。
又过了会儿,她见张以传全无离开的意思,她想:“算了,我可不能陪他神经到底。”
她朝张以传挥挥手,表示道别,然后慢慢关了窗户。
她在窗前站立片刻,又手痒,偷偷开了窗往下看。他还在,姿势不变,依旧仰头看她。她觉得他又在偷笑她。
这次,她“砰”一声关紧窗户,锁上,毅然躺回床上。
她快乐地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
次日,她难得起了个大早,没赖床,光着脚就跑去窗边。她深吸了三口气,想着“他肯定不在了”,然后开锁、推窗。
寂寥的街头,没有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