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蒲公英》梁雨萌

1、玛丽莲的黑色

　　第一夜。
　　午夜，这间叫做“玛丽莲的黑色”的咖啡厅仍旧有很多人。
　　“那个，我可以去‘小房子’吗？”有人走到吧台前小声地问。
　　年轻的男人坐在吧台后若无其事地翻着手上旧得泛黄的杂志似乎没有听到那人的声音。
　　“老板，请问......”。是女孩的声音，甜美而干净的声线。
　　男人丢下手中的杂志，抬起头，看到了一张化了淡淡的妆但仍旧掩饰不住属于初中生的青涩的脸孔。
　　“初中生吗？”男人打了个哈欠后问道。
　　“嗯。”
　　“这么晚还不回家？”男人望着女孩染成酒红色的披肩发说道。
　　“嗯。”
　　“有什么事吗？”男人左手肘放在吧台面托着腮，右手抓起那本被他丢下的杂志胡乱地翻了下。
　　“嗯。”女孩说，“我可以去‘小房间’吗？”
　　“什么‘小房间’？”
　　“有扇打开后可以从那里看到远处天空的玻璃窗，有播音乐的设备，一张上面有白色的被单和枕头的木床，干净的白色瓷砖地板以及白色的实木门。”
　　“你说的是楼上的房间吗？那是我和玛丽莲给这咖啡厅放歌的地方。”男人身子向后挨在椅子上，头微仰一脸好奇地望着面前的女孩说，“话说，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那里只有我和玛丽莲才能进去的。”
　　女孩略微别过脸，眼神空洞，似乎在遥望着某个不存在的远方。音乐在咖啡厅内静静地流淌着，是肖邦的《雨滴》。“梦，在梦里看到。”女孩声音很小，差点被《雨滴》淹没了。
　　“喔，是梦吗？真有趣。”男人微笑，将一条钥匙放在吧台面，淡淡地说，“在天台，沿着咖啡厅中间的楼梯走上去之后就可以看到了。”
　　“谢谢。”
　　“哦，还有，小心点别把那里弄乱了，那可是玛丽莲的房间。”
　　“好的。”女孩低声应道，走向楼梯咖啡厅中间的楼梯。
　　夜晚的玛丽莲的黑色是安静的。这里的夜晚都放着干净的音乐，而客人也总会安静地喝着咖啡、吃巧克力蛋糕或呆望着透明落地窗外的一切。女孩踏踏踏的脚步声在这里显得突兀，但没有人理会，人们早已习惯，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女孩的脚步声不过是节奏单一的《雨滴》罢了。
　　突然的一刻，音乐声没了，脚步声没了，所有的“雨滴”都消失了。此刻人们才一脸迷惘地抬起头似乎在寻找什么。
　　女孩甜美得令人陶醉的声音在咖啡厅内回荡，似乎连这里空气闻上去都有种甜甜的味道。
　　咖啡厅内的人又恢复了各自的动作，好像他们终于找到了些什么。
　　女孩告诉过男孩她曾经认识过他，而在某个久远得只有女孩可以记起的日子里，她的确认识他，不过男孩不知道。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背着一个像是装满了东西的偌大的双肩背包，与他瘦小的身材有着强烈的对比，看起来有点可笑。
　　女孩微笑着走过去，“书包给我吧。”
　　“干什么......”男孩猛地低下头后退了几步。
　　“哈哈。”女孩开心地笑着，她留意到他的脸变得和脖子上的红领巾一样的红。
　　“那个，书包应该很重吧。”
　　“嗯......”男孩抬起头，目光与女孩的视线相接，他看到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清澈而又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辉。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那双眼仍是长大后的男孩看到过的最漂亮的东西。
　　“我帮你拿着吧。”
　　男孩不知道女孩究竟是怎样将他的双肩背包挽在她的手上的，他的目光一直无法从她的双眼离开。
　　“我叫天蓝，姓天，名蓝。”
　　“啊......我叫夏承，夏宇承。”小承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
　　“我们来打勾勾吧。”
　　“为什么要打勾勾呀。”
　　“因为呀，这样明天就会下雨了。”小蓝嘴角有隐约的笑意望着雨后一尘不染的蓝天说。
　　“为什么......”
　　“笨蛋是不会明白的啦，打勾勾就是啦。”说着，她伸出了左手的尾指。
　　“恩，好吧。”小承用尾指握着小蓝的尾指。
　　这便是她与他的第一次在现实中相遇，也许他已经忘记了，但她却一直记得。记得雨后蓝得动人的天空，树下斜斜的阳光，拂面而过的暖暖的风，还有他腼腆得有点可笑的窘样。
　　女孩的声音消失，片刻的安静，接下来的是帕格尼尼《威尼斯的狂欢节》。

　　天蓝总期待着下雨天，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爸爸才会来接她。她喜欢呆在爸爸的家。因为那个男人的家总是安静的，安静得只有有着帕格尼尼的曲和连绵不断的雨声。
　　每次天蓝进爸爸的家门时迎接她的总是《威尼斯的狂欢节》。她曾好多次问那个男人这到底是为什么。
　　女孩的声音再次出现。
　　“好多人在狂欢节里死去了，包括帕格尼尼。”天蓝一直记得那个被自己称作爸爸的男人曾很多次对自己这么说。
　　对于那个男人的记忆，天蓝只剩下一些零碎的片段。
　　下雨天，男人才会来接天蓝。男人脸色苍白，下巴总有一抹的黑色，有点瘦，脸容憔悴，手握着一把绿色的大伞，总穿着发黄的白色长袖衬衣及浅蓝色水洗牛仔裤。
　　男人的家在城郊，而被天蓝称作妈妈的女人家在市中心，他们不住在一起。
　　天蓝与那个男人很少说话，他沉默得如守丧人，他的家更死寂如墓地，但他必定是个有品位的守丧人——这里总放着帕格尼尼的曲。
　　男人喜欢在阳台画素描，画的都是同一个女人，画技并不高明，但仍可看出画中人很美丽。很久以后，天蓝才发觉画中的女人就是“妈妈”。
　　他家有一间门总是紧闭着的房间。门是朱红色的，木门，锁很旧表面贴着薄薄的灰尘，有点生锈，门脚有点破。
　　男人总穿着白色的衬衫。
　　天蓝在男人家过夜后，他便会将天蓝送回那女人的住处楼下。男人会打一通电话，每次都重复一句“到了”，之后便安静离开。
　　除此之外还记得什么呢？
　　“你妈妈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天蓝突然记起男人说的这一句话。她记得只有在说出这句话时才会难得地见到他的笑容。
　　那个被天蓝称作“妈妈”的女人的确是美丽的，即使在生下了天蓝之后，仍有不少的男人围着她转。
　　“男人都喜欢征服世界，同时他们也喜欢美丽的女人，所以这个世界在美丽的女人手上。”“妈妈”总喜欢在对着镜子化妆时对天蓝这么说。
　　那个女人的家在市中心最高的公寓里，而且还是最高的楼层，那里的阳台可以俯视整个城市。女人很喜欢倚在阳台的栏杆上喝着红茶俯视着低处拥挤如蚁群的人流。但天蓝不喜欢，她既不喜欢高处也不喜欢拥挤，对于热闹亦没有好感。而女人的家总有各式各样的人来，其中包括不少想接近她的男人。因而即使天蓝少时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她也不记得在这里可以怀念些什么。家里华丽的装饰？雪柜里总拿不完的冰棍和饮料？DVD播放机里看不完的动画片？从不做菜的“妈妈”从高级餐厅买来的好吃的外卖？叔叔们送来的讨好自己的礼物？“都不是吧。”天蓝怎么也记不起来。
　　记忆是很奇怪的东西，有些事我们怎么也记不起，而有些我们却怎么也忘不掉。
　　天蓝发现少时的记忆里，除了学前班时遇到的那个腼腆的有点可笑的男孩外，就只剩下“爸爸”——那个憔悴的男人了。
　　天蓝将自己的“爸爸”和“妈妈”称为那个男人及那个女人。因为在她眼内，她与他们之间存在着的既不是什么亲情，也不是什么纽带关系，准确地男人、女人与她之间存在着的是类似与宗教里的某种形式的救赎。男人与女人错误地相爱，激情过后懊悔不已，然后他们选择离开，但出于良心的责备，他们企图在被别人称为爱情结晶而在他们眼中是包袱的——他们的女儿身上得到救赎。只为了抹去自己的罪疚感，因而他们选择各自以自己的方式抚养天蓝。而天蓝其实早就意识到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她只是安静地接受着，即使在他们将她抛弃的那刻，她仍是那样的安静，仿佛早已预料。
　　女孩的声音消失，《威尼斯的狂欢节》继续。
　　下楼梯的声音。
　　“钥匙还给你。谢谢。”女孩走近吧台，把钥匙交给吧台后的男人。
　　“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男人问。
　　“男人在天蓝读中学时突然消失了，而女人在后来的某一天也抛下了天蓝嫁给了一个富商。”
　　“那天蓝呢？”
　　“天蓝被寄养在奶奶家，不过几年后奶奶也去世了，她便辗转寄居在一个又一个的亲戚家里。”
　　“这便是故事的结局。”男人问。
　　“不，故事还没结束，也许不过是个开始。”
　　“你是天蓝？”
　　天蓝点点头。
　　“谢谢老板。”她说。
　　“白，你可以这么叫我。”
　　“嗯”天蓝应道，之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