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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再见广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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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华殿中,莲生在长案上批改奏折。
时而皱眉,时而浅笑,时而疏狂,时而拍案大怒。
朱笔在奏折上圆滑的跳动着,在这些薄薄的纸张上轻轻一圈,轻易便能裁决苍生百态。
这就是王位至高无上的魅力。
不知道批改了多久,朱笔略涩,见身旁立着的人动也不动,她不禁暗叹手下人越来越没眼力劲。
“墨涸了,鲛碧,研墨吧。”
莲生头也不抬,朝身边人影吩咐道。
那人脚步顿了一顿,才挪动着脚步缓缓来到她身边。
一双白如凝脂的素手接过砚,开始缓慢而规律慢慢研磨。
若有若无的幽香不停的钻进她鼻子,莲生揉了揉鼻子,脸颊上不知何时染上绯红,月上重楼时,口舌渐渐焦躁。
“你个劳什子侍卫,为甚身上还带熏香,熏死孤了!”
心下烦躁之时,身旁那人又离得近了些,莲生不禁捏着鼻子朝身边人呵斥。
“大王不喜欢么。”那人带着笑意道。
莲生正在气头上,也没细细探究,抬起头就准备用眼神刀子凌迟他一番,可抬起头时……
那人一身素服,站在那里朝她微笑。
莲生的声音顿时弱不可闻:“王夫……”
凌苍生不答她,低着头依然缓缓研磨着砚,莲生坐在长案上,正看得见他长长的睫毛在烛火下如同宝扇,他低头那瞬间,脖颈优雅如天鹅,以及消瘦嶙峋的深深的锁骨。
淡淡的香味不停钻进她鼻子,莲生望着眼前的绝色,喉咙一痒,吞咽了一口口水。
寝宫里一直保持着这种凝滞而暧昧的氛围。
莲生手里的笔停在奏折上许久,终于霍得站起来,不停用袖子扇着风企图掩饰着越来越红的脸颊。
“咳咳,今夜为何如此热,孤出去走走。”说罢也不管身后那人的表情,甩着袖子旁若无人的走出寝宫。
徒留下一身白衣的少年王夫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一笑,带着莫名的诡异。
出了寝殿后,莲生跟无头苍蝇一样,绕着九华殿转了数圈。
她知道,她的王夫此刻肯定在她的宫殿悠哉的坐着等她回来,说不定还在讥讽她的狼狈。
“你为何不阻止他!”莲生有点羞恼,没头没脑的朝空中愤然叱道。
鲛碧修长的身影从黑夜中悄然无声的露出,恭敬跪在地上道:“大王恕罪,卑职也不知这香有问题。”
看着地上毫无存在感的人影,莲生脸上的红晕终于褪去,甩着袖子指着他鼻子骂道:“要你何用!要不是孤聪明,早就被吃干抹净了!”
听到这个词,鲛碧终于抬头看向自己主子,黝黑眼中带着些许委屈无辜:“大王,王夫如此盛情难却,反正太后也着急子嗣,不然就从了他吧。”
莲生脸上刚刚褪下的绯色又涌上来,浑身气得发抖,想了半天却终是找不到反驳她忠心耿耿的侍卫的话,看着鲛碧那双湿漉漉的黑眸,也狠不下心拖去斩了,只得大叹一声天要亡我,就自顾自瘫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用袖子捂住脸,暗暗呕血去了。
周朝尊卑有序,但她一向对嫡系下属管束甚松,众人也习惯于她的随和,素日里也常常开她玩笑,等后来形成习惯,时时拆她台子,让她后悔不迭。
不知过了多久,更深露重,她单薄的衣衫便有些抵不住寒冷,可回头看灯火通明的九华殿,却如同黝黑险恶的凶兽,虎视眈眈得等着她自投罗网,一时进退两难。
转身鲛碧候在身边巴巴地看着她。她没好气道:“脱衣服!“
鲛碧顿时搂紧衣衫,一脸戒备的看着她,仿佛看着什么洪水猛兽。
见他动作,便知他误会了,莲生顿时怒极,站起来使劲给了他一拳头,咬牙切齿道:“孤冷了!脱衣服孤要穿!“
鲛碧顿时松了一口气,悻悻然脱下外衫,十分不舍得递给她。
莲生又呕了一口血,十分艰难的忍下把他拖下去斩了的冲动。
这时,一阵低沉悠远的弦音自不远处的深宫中响起。
莲生披衣的动作顿了一顿。
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那琴弦音忽高忽低,时而尖锐如同利剑,时而缠绵如同流水,如同身临其境般,可见操琴者技艺高深,令人折服。
莲生煞有其事的颌首,捻了捻衣角,一脸沉醉道:“此曲如此如泣如诉,如同怨妇在思念远在他乡的夫君,定是寒国公子戟所作的新曲怨女操。此子果然大才也,可叹不是我大周之才……”
“大王,此曲激昂清越,一曲十七折,分明是名曲清泉,而且怨女操也并非公子戟所作,公子戟虽然是人中龙凤,却无辞赋之才,恐怕是大王记错了。”
鲛碧幽幽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滔滔之论,面对顿时黑脸的主子,他眼神十分诚挚,看着她带着几分怜悯之色。
莲生干咳两声。
黑夜中的九重凤阙如同酣睡中盘踞的巨龙,而巨龙心脏处,有一盏橘黄色的宫灯微弱的亮着,仿佛一阵清风就能倾覆。
她声音听不出表情:“还弹奏清泉,想必他过得甚舒坦。许久不见,是时候去会会孤的宣夫人了。”
鲛碧脸色一整,不知为何心剧烈跳动了一下,急忙道了声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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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舞宫里一片冷清。
宣夫人端坐在流舞宫最中央,他着水蓝色长衫,这件长袍皆由水灵绸而制,由江南御用制衣坊三十个技艺超群的绣娘连夜缝制,令人啧啧称奇的不是其飘逸的风姿,而是穿上后,夜晚视之能散发出水蓝色的荧光,流光霞影,美不胜收。
流舞宫自迎来它的第一任主人,便不曾冷清过,源源不断的赏赐,不断修葺整改,可以说是整座皇宫外除昭德殿外最奢华的宫殿。
宣夫人未着冠,黑如金墨的长发随意披在肩上,在夜色中犹如上好的丝绸。
烛火下,他盛极的容颜褪去锋芒,五官细看更兼秀美绝伦,说不出的雅致如画。
悠扬的古曲自他手下迸发,他不断拨动着琴弦,认真专注,连不远处停着的步履也视而不见,一心沉醉在自己编织的世界里。
莲生与鲛碧就在不远处看着他。
曲未停,灯未熄。
莲生十分耐心,他奏琴,她便观他奏琴。
曲子缓缓拨动着,烛火摇曳着,莲生看着他的侧脸,恍惚着想起了初见他时的场景。
彼时少年意气风发,刚刚师承回朝,于百官宫宴中弹奏了一首凤求凰。
他那样深情的注视着一个女郎。
殊不知他正对面,御座上刚刚登基的少年女帝也为他的丰姿俊秀芳心暗许。
于是,她第一次用无上的权利试图征服一个少年的心。
他的家族视为无上荣耀。
于是,盛大的婚宴。
于是,名满天下绝艳大周的探花郎成了她深宫的禁脔。
他失去了他最爱的女郎,却得到了别人一生梦寐以求的女帝的宠爱。
她几乎是倾尽天下去宠爱他一人。
一曲完毕,庭上不知何时起来一阵风,吹起了莲生墨色绘莲的裙摆,也袭向本就摇摇欲坠的烛火,蜡烛挣扎了数下,倏忽熄了。
清亮的月下,玉柱前垂着的素帷摇曳落下,隔住了她和他。
还是她先开口。
“夫人最近安好否。”
白帷对面影影绰绰的身影未动,清魅的声音随着夜风传来,带着冷淡和些许讽刺:“甚好。“
莲生闻言低沉一笑,道:“如此便好。”
两人隔着轻纱,一时相顾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戚广寒淡淡道:“大王今夜来,难道就是问我这句话?“
自然不是因为这句话,莲生暗想。
腹里有千万句话,萦绕在心头整整三年,那些日日夜夜纠缠困厄的话,在见到他的那刻,却化为百转千回的爱恋。
“广寒,我问你最后一句,你要不要爱我。“
她广袖飘飘立在那里,如同一朵涉水而来的芙蕖,摇摇欲坠即将凋谢,带着最后决绝的芳华。
你要不要爱我。
她用的是我。
她不用至高无上的皇权倾轧他,不用咄咄逼人的威势逼迫他,她爱了他整整八年,即使是被镇压的三年,也没改变过她对他的痴念。
若你爱我,你依旧是我心中朱砂,掌上明珠。
我不再追究你是我哥哥,血缘的隔膜对于至高无上的她显得那么苍白。
只要你爱我。
女子妖冶的脸对着帷幕后的身影,墨色衣衫被风鼓动,月牙白的荷带在风中肆意飞舞,如同即将展翅破茧而出的凛蝶。
她的声音很轻。可是却十分清晰的传达到帷幕后的戚广寒,然后,从耳边辗转在他心里炸开一朵朵绚烂的烟花。
少年近日消瘦的脸上带着些许惊讶,似乎没想过她会说这句话。
他记得,新婚当日,她在凤冠霞帔下,这样问过同样的问题。
合衾酒在青铜杯里荡漾着,他面前坐在凤塌上的少女凤冠霞帔,美得犹如天边烟霞。
她深深地注视着他,素日玩世不恭的脸上,带着少有的认真。
“你要不要爱孤。”
他记得当日自己是这样答的:“君如云,臣如泥。”
云泥有别。只敢仰慕,不敢拥怀。
她眼中依然有笑,却带着些许遗憾,对他这个答案却不满意。
可下一瞬间,她又笑的张狂不可一世,带着睥睨天下的孤傲。
“终有一日,孤会让你爱上孤。”
故话犹在耳畔,如今性情大变的女帝,居然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他想起曾经深爱的那个浅黄色身影,对眼前这个女子便带着一丝恨意,忍住心底的厌恶和难以启齿,缓缓道:
“臣对大王,敬仰如天。”
他的下句话应是,试问世人敬天跪天,可曾会爱天?
他十分郑重的思忖了许久才答出,却哪想到听到这句话,对面那人十分轻松,甚至带着如释重负回话。
她的声音难得如此清澈,仿佛能透过这声音,窥到此刻她十分洒脱明媚的的心境。
“那我也不要爱你了。”
听到这句话,戚广寒浑身一震,仿佛被滔天巨浪冲击,浑身带着酥麻的晕眩。
帷幕薄如蝉翼,他坐在这边,透过月光便能窥见对面那女子窈窕修长的身影。
靠的如此近,他却像初见她般,如此陌生。
她声音因长期执政,素日里便带着果断杀伐,可如今这句话分明如此低柔,仿佛寻常百姓家妻子对夫君私密低声诉说情话,可这句话透出的决绝却犹如一块价值连城的璧,被人狠狠掷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对面身影一动不动,他知道莲生肯定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那身影投在帷幕前如此单薄,却又带着决绝和不可一世的骄傲。
“从此山水不相逢,好自为之,大兄。”
说完这句话,莲生深深的看了他最后一眼,毫无留恋的离开这座空荡荡的的琼楼玉宇。
天高月圆,囚禁她整整八年的樊笼终于破开,她双目清湛,熠熠如同帛国进贡冠绝天下的明珠。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白纱放肆飞舞中,戚广寒被那句大兄惊得神魂皆震,他双目爆睁,眼睁睁看见莲生大步离开,余下她放纵不羁的笑声洒满整个流舞宫。
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冠盖天下的荣宠如同她一般,白云苍狗,再也不可留。
他那被史书称赞的不动如孤松,醉时如玉山将崩的身姿终于撼动,犹如一摊烂泥般倒在席案下,任冰冷的地面侵蚀。
时年宣华五年秋,荣宠圣眷正隆的宣夫人被禁足流舞宫,贬为庶人。是夜,曦帝宠幸王夫,自此,曦帝情痴之名彻底坍塌,终于拉开了长达四十年的大周朝复兴繁荣的帷幕,也埋下了此后多年,曦帝后宫面首三千的种子,众多美色妖娆,徒留下风流浪荡的褒贬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