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女阿住》屠光禹

1、陌生人

　　章住在山岚酒吧待了有些年头。
　　到她这个年龄，吃的已非青春饭，光顾的大抵是些熟客或是想买个舒坦的人，真正寻欢作乐的极少。对于自己的职业，她坦然得很。没旁人看着那么落魄凄凉，待遇不错，有本事的还赚赚外快。早几年尚且要担心纵欲伤身，现如今不过多灌两碗黄汤，适应了也无妨，反倒是个踏实活计。
　　近日，她对现状有着前所未有的嫌恶，或许是日复日、年复年的雷同已将她逼到了某个临界点。
　　那满脸油腻的男客摸着章住的腿痴笑，涎皮赖脸地凑向她。章住平日里璀璨的笑容因烦腻带上一丝虚与委蛇，而她并不打算耗费丝毫气力加以掩饰。一口饮尽杯中酒，与男人调笑一番后她便起身离开，不盈一握的腰肢伴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背后留下一片叹赏声。
　　现下已是深更，行人寥寥。章住摇摇晃晃地在大街上溜达，不畏寒意甚重的夜风，倒是一副惬意模样。她尚存理智，却步履虚浮，太过得意反被暗处的小石子绊了一跤，狠狠跌到地上，摔得极为狼狈。
　　一位陌生男子来到章住跟前，缓缓低下身，将她半拖半扶。她半依半凭，晃晃悠悠，好歹站了起来。她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瞥了一眼不知是多管闲事还是不怀好意的男子，毫无感激之情。
　　男子没有血色的脸庞暗夜里极为渗人，白得像鬼。反倒是这鬼魂似的煞白惹得章住打量起来。弱冠之年，五官平常，温和无害。呵，这般模样骨子里指不定怎么个下作。章住甚是厌恶长相温和之人，见着总免不了呲上一两句。眼下看在此人扶了她一把，嘴里的刀倒也不好乱扎人，她只不冷不热地暗讽了一声：
　　“多管闲事。”
　　对方毫无恼意，仍是一派柔和。不枉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如今，一个陌生人都碍着她眼了么？章住不禁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试图摇走反常的情绪。
　　青年但笑不语，双眸尽是温温吞吞的笑意。
　　章住微怔。分明是普通的长相，怎让人突生了神......的错觉？
　　“你这么个年龄难不成也要去买醉，赶紧回家吧，别让妈妈担心了。”章住说。听闻此言，男子依旧面不改色。
　　这人除了微笑就没有别的表情了？章住心生恶念，一把揪住青年的衣领，强行将他拉近，踮起脚尖，往他唇上吻去。
　　虽肤色异样、气息衰败，却终究是个小伙子罢了，还能任人如此无礼冒犯？可他真就不躲不闪，任由她这个年近四旬、一身酒气的老女人用因日渐衰老而失去弹性的双唇强吻着，直至唇周沾惹上黯然的红。
　　章住深感无趣地松开手，不解地仰视着眼前男子，对方仍是笑着，如同长辈。因着真诚，愈发刺目，随后章住踉跄地推开了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青年不恼不怒地跟在后头，孜孜不倦。

　　“你跟着我到底想干吗？想劫财？”觑了他一眼，幽幽道：“还是，劫色？”
　　青年摇摇头。
　　“哑巴？”
　　青年点点头。
　　“那会写字吗？名字？”
　　他执起她的手，用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指缓缓在她掌心上写下两个字，阿就。
　　“阿就......名字倒挺好笑。”章住收紧掌心，轻扯嘴角念着拗口的名字。满脸唇红男子擦也不擦，虽说面容平凡，倒有些可爱。如果能收起那刺眼的温和更好。
　　“那阿就，跟我回家吧。”

　　7点10分，醒。
　　青年走了，房子保持原来的模样，但是钱包不见了。真是会咬人的狗不会叫，只拿了钱包，盗亦有道啊。顶着头乱发，章住觑了眼镜子里嗤笑的女人，多大年纪了还玩天真。引狼入室，活该被坑。只谋财，不害命，她是不是还要感恩戴德，毕竟那人没让她作死。
　　门铃许久未响过了，况且在清晨。今天真是见了鬼。
　　章住打开门，面色苍白的青年提着袋子微笑地站在门口，她有些发怔，下意识地侧过身让他进门。青年径直走进厨房捣鼓起来。稀粥、小菜、包子、油条……一一摆上餐桌，摆好碗筷后，微笑地示意她进餐。
　　尚未缓过神来的章住竟乖乖入座用起餐来，稀粥缓缓滑过食道，好生熨帖。章住此时才回过神，朝青年招呼道：“一起吃。”

　　他愿意留，章住亦不逐客，不过多双筷子罢了。
　　青年每日洗衣做饭，整理房间，甚至连洗澡水都帮章住调温放好，极尽体贴之能事。随着章住的作息生活，确是为难他了。
　　青年眼神里偶尔闪现的异样目光让章住不解，那明明是微弱的轻蔑和不屑，与他的笑容糅合起来有点诡异，像嘲笑，不带丝毫怜悯，又冷漠异常。章住还挺满意这个表情，至少比碍眼的温和作态好上许多。
　　待她极好，眼神又似极恨她，仿佛他的善待身不由己并非本意，待她好是真，恨她亦是真。章住无所顾忌，带得走的不值得留恋，带不走的她还有什么可失去？留着他无妨。她将青年视为宠物，他保持忠犬模样即可。他日离开属人之常情，她只当是难得糊涂，暂时错位的平行线，迟早会回归彼此原来的轨道。
　　虽说他脸色些微病态，至少也是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和她这么一个混迹于声色场所的酒家女住在一起竟然规规矩矩，多少让她怀疑自己是否人老珠黄、风韵无存。
　　男女之间，对彼此毫无欲望，对章住来说，很是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