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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他山之石(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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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贤士向来得君主器重,即便是他国之士,也可为本国所器用。就如他山之石,也可被拿来雕琢成玉器。小人听闻尹先生师弟是扬州杜氏,其长兄是延边将军麾下副将杜江临,其二哥是翰林院杜云川先生,此二位都是青年才俊,国之栋梁,如今王爷已收尹先生入羽下,若一同将其师弟招徕来,想必也能助王爷大业之成。”
习远一席话毕,双眼幽幽看着尹萧江,双唇含笑。尹萧江听到习远冷不丁地提起杜二流,又把他家底说了个明白,竟是在向沐王爷荐举。私心里想着,这习远无事献殷勤,非亲非故的,这是几个意思?
“哦?有这等事?”沐王爷看向尹萧江,问道。
尹萧江一头雾水,但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便答道:“习先生所言不假,家师的两位公子确实在朝中任职,只是我这师弟懒散,天资逊色,向来只是帮家师管管药材,如今在潇湘医馆帮手。”
“尹公子何必替杜公子谦逊呢?在下听闻杜公子做买卖向来是个好手,不但把苏杭的药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现下在洛阳也张罗着开店了,看来是要在洛阳扎根不成?而且咱们翳风先生也是杜先生的知交,翳风先生向来择人苛刻,若尹公子还要说杜公子懒散逊色,未免对其也太过苛求了吧?”习远微笑地看着尹萧江,虽然口上称赞着杜萧山,眼里却没有殷勤之色。
沐王爷听到苏则竟与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杜公子是“知交”,叹道:“奇也!苏则向来眼高过人,甚至不与些鸿儒来往,倒是个做买卖的商贩成了你的知交了。”
苏则轻摇羽扇,笑道:“让王爷笑话了,不过是喝茶吃酒的朋友,算不得什么知交。”
“哼,那杜萧山在下倒是见过两次,不过是个铜臭商人,登不得大雅之堂,更不配入幕王府。”谢同宴冷不丁地说道,眼里满是不屑,看样子对杜萧山愤懑已久。
沐王爷细眼瞧着众人,依次看了个遍,像是要看穿他们的心思,半晌道:“看来这杜萧山也不是什么奇人,不必再提了。”
于是话题又被别的老学究给岔开了去。
一个下午下来,尹萧江也记不清这些清客行了多少酒令诗词,谈古论今得令人头昏脑涨,再加上回来时还有些暑气,疲乏得很。
回到医馆时,杜萧山早早坐在门口等着尹萧江了,他见尹萧江一脸倦态,想必很辛苦,便道:“早等着你回来,早上说好要带你去看我近日在忙的生意,你倒是累得很,还去否?”
尹萧江才想起早上出门前杜萧山确实说过要他早些回来一同出去,不想竟这么晚了,看样子杜二流是等了很久,尹萧江不愿扫他的兴,道:“不打紧,现在去吧。”
杜萧山没有立即动身,说了声“你等着”,便一溜烟出门去了。不一会儿,竟牵了一匹黑马回来,道:“怕你累,借了匹马回来,你骑着咱们过去。”
尹萧江惊讶地忍不住张开了嘴,杜萧山简直拿他当小姑娘一样,走几步路还能累着了?竟然要他骑着马过去。
杜萧山笑嘻嘻地把尹萧江往马上推,说:“知道你怕马,我牵着它走,准没事。”
尹萧江拗不过杜萧山,只得战战兢兢地上马,还好马儿温顺,没有挣扎,让他好歹从容地骑了上去。于是杜萧山偷笑着牵着马,两个人慢悠悠地往城西边去了。
天色渐渐沉下来了,远远地看着西边天际火红的云霞烧了半边天,街道两边的铺子也都打烊了,路过城中的兴门街,一连十几家茶楼、酒家倒热闹得很,火烛灯笼烧得透亮。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是铜锣巷,花月般的女子穿红戴绿,香烟弥漫,红纱飘渺。窑姐们看着杜萧山牵着匹马慢慢踱近,马上坐着另一个英俊公子,不仅窃窃私语,又摩拳擦掌。待杜萧山刚刚走近,两个烟粉女子已经踱着淑女步子走上前去,拦住他们道:“可好长时间不见杜公子,今儿必须得留下了陪我们姐妹,不喝上几杯不能走!”
杜萧山拱手道:“两位姑娘饶了在下吧,我们要去店里打点一下,十八日寒店开张,还请两位姑娘多多捧场才行!”
一个摇着团扇的女子笑道:“难怪这么久不见杜公子,原来是忙正经生意去了,我们姐妹只道您见新人忘旧人,不知又被何方佳人勾去了魂……”
另一女子道:“既然杜公子是去忙生意,我们自然不拦着,只是上次杜公子给我们姐妹送赏的那匹绸缎让人想念得紧,不知公子什么时候才多些这样的货色?”
“十八日杜某的绸缎店开张,尽是苏杭刺绣绸缎,还请两位姑娘多在诸姐妹中相告,杜某必然多多优惠。”
两个女子笑道:“那是自然。”
三人又打发了几句话,便各自走了。
三个人的对话都入了尹萧江的耳朵,待那两个女子走远,尹萧江开口问道:“你要做绸缎生意?”
杜萧山抬头看着尹萧江,道:“是,就做咱们苏杭的丝绸和刺绣,顺带着江南药材一并运来洛阳卖。”
尹萧江想到他平日的作为,笑道:“难为你有那么多女病人、女顾客,倒是都来帮衬你的绸缎生意。”
“这个月来送了好些丝绸给她们,她们乐得开心,自然会来我这里帮衬。”
又走了一会儿,便到了勤明街,白天开得热闹的古玩店、胭脂铺子等现下早已经关门打烊,只一家还未开张的店面仍亮着灯火,几个工匠进进出出,搬运着橱柜家具,一个工头模样的人看见杜萧山过来了,急忙迎了上去。
“杜老板,招牌送来了,就等着您验收后咱们伙计挂上去呢!”
杜萧山扶着尹萧江下了马,道:“这门匾自然是要我师兄过目之后才能挂上去的。”
两个人一同进了门,店里面已经打点得差不多,四周的粉墙画梁自然不必多说,一应按照苏州的装饰习惯来做的,黛黑屋檐彩花窗,福禄屏风,镌刻对联。
尹萧江抬头看那对联,上书“搴杜若于汀洲”,下书“遗袂褋兮远者”,梁上挂着横匾“沅芷澧兰”,心里咯噔一下,遂掩面笑语道:“俗。”
杜萧山知道尹萧江明白了他的心思,傻笑道:“还有更俗的呢!”于是引尹萧江到大厅的圆桌前,桌子上放的是门匾,上面还用红绸缠着,尚未揭开,是等着给尹萧江看的。
“你揭开看看。”杜萧山眼巴巴地瞅着尹萧江,满脸的期待。
尹萧江装模作样地冷哼了一声,随手揭开红绸子,“澧沅绸庄”四个金字赫然入目。虽然看见对联时已猜到大约是这样的情形,但是真正确认了,尹萧江还是忍不住脸红了。
《山海经中山经》中有“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浦”一句,所以“澧沅绸庄”中“澧沅”二字自然是与“潇湘医馆”的“潇湘”二字相称。而这对联“搴杜若于汀洲,遗袂褋兮远者”,是摘自《九歌湘夫人》中“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褋兮远者”一句,大意为:我在水中的小洲上采摘杜若花,将其送给远方的人儿。横批“沅芷澧兰”亦是出于《九歌湘夫人》中“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一句,沅芷澧兰喻指高洁之客。
此对联看上去是意图赞誉光顾店铺的宾客高雅,但这《九歌湘夫人》一阕是写的湘君于江边等待湘夫人,祈之不来,遥望远盼的心情,在尹萧江读来竟然是 “澧沅”思慕着“潇湘”,这店里店外都散发着暧昧气息。
“师兄,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君对湘夫人情深之切,不知湘夫人是否知晓?”杜萧山把出着冷汗的手伸向尹萧江,修长的手因为紧张而发抖着。
尹萧江即便再不通诗书,眼见了杜萧山的所为,也不能不知道他的心意。而他已与沐王爷相交,而沐王爷已经知晓杜萧山身份的微妙,如今若再让他多一重忌惮,对杜萧山更是不利。于是尹萧江避而不答,转话题道:“今日我迟暮才归,是因为在王府里竟听人在王爷面前谈论你。”
杜萧山原本紧张的表情变得既失望又惊讶,先是失望尹萧江的回避拒绝,接着惊讶自己一个鄙薄之人的名字怎么会吹到千岁爷耳朵里。
尹萧江见杜萧山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王府的话题上,便与他在清静地方坐下,低声诉说下午在花园曲水流觞的情形。
先说了苏则说的赤星胁宫、宿尾侵月的天象不知怎地惹怒了王爷,而后苏则奏乐赔罪,尹萧江则和诗助兴,而习远冷不丁地在王爷面前提起杜萧山之名,说是苏则的至交,并提及其两位兄长的身份,建议沐王爷将杜萧山收入门下。最后谢同宴说杜萧山不过泛泛之辈,沐王爷也作罢了。
虽然尹萧江对朝政之事一窍不通,但杜萧山家中两位兄长皆在朝中,加之广角豪杰富贾,自然明白这一番话下的刀光剑影。听完尹萧江所说,杜萧山已不自觉地冷汗涔涔。尹萧江见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杜萧山竟然如此反应,才明白原来事情真的很严重,于是细细问来。
杜萧山只说此处人杂,不宜多说,而后便携着尹萧江骑马回医馆去了。
到了医馆,杜萧山马也不急着还回去,直领着尹萧江穿堂而过,去了自己房中,将窗门紧闭,才娓娓道来陈年的惊天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