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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他山之石(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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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尹萧江如期跟随着沐王爷到花园中会客。
及到花园时,沐王府门下清客十几人已在园门前等候,其中老者二三人,年壮者五六,其余皆年轻后生。众人问安后,悄悄打量着跟在千岁爷身后的尹萧江,身穿玫瑰祥云纹雪青色对襟宽衣,发缠月白佩巾,面如远山晓月,气如寒松岁竹,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众人心里皆想,这定是千岁爷新宠的门客。
沐王爷指着尹萧江对众人道:“这位是城东潇湘医馆的大夫尹萧江,各位可曾听说过?”
众清客皆露出一副了然的样子,纷纷道:“原来是老王爷都赞口的尹大夫!常听尹大夫厚德,不想竟如此年轻,真是后生可畏……”
尹萧江自然不敢承此吹捧,忙躬身道:“晚辈承蒙王爷谬赞,实在不敢居功,还望各位前辈多多指点。”
一老者抚须道:“尹大夫厚德济世,现下又被王爷收归门下,自然是医德过人。论起医术来,我等皆门外莽汉,以后还需尹大夫多多指教才对。”
众人皆称是,尹萧江被他们夸得昏头涨脑,也想不出什么自薄之话了。
沐王爷扫视一圈,问道:“怎不见翳风?”
“王爷,修道之人向来随性,来早来迟也是常有的事儿,还望王爷勿怪苏兄。”一俊美后生答道。那后生长相极温润,冰肌薄唇,修眉压眼,笑含桃花,若生为女儿,真可谓倾城之姿了。
这后生姓谢名同宴,虽相貌女态,但剑法过人,出身武将侯门,但因祖上曾犯事为先帝除黜,累至入王府做门客。而其身世说起来,却颇多波折。沐王爷见其剑术了得,又怜其身世尴尬,收入门后亦多倾倚。而谢同宴性格孤傲,众清客中少有他看得上眼的,惟独翳风先生得其青睐,二人私交甚好。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沐王爷听后也不恼,只哈哈大笑:“这个苏则!待他来时,定要罚酒三杯!”说罢,便领着众清客入园去了。
尹萧江听到“苏则”的名字,知是和杜萧山暗中帮助如繁娘子之人,本来已觉得其侠肝义胆,如今听闻他常常迟到早退,任性随意,就更多了几分好奇心,不知今日能否得见。
众人随沐王爷一路游园,绕过翠屏假山,穿过玉石小桥,一路莺歌燕语花漫里,秀林毛竹芳正浓。众人有说有笑,不时赋诗吟对,好不雅致。
行至一八角亭子,众人见一条浅细绕亭逡巡,穿梭花草而过。溪边早有侍者铺好席座,置办好瓜果美酒等候。尹萧江知道他们这是效仿先人行流觞之趣,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只在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中读过。
众人不论辈分,依次列坐于溪水两边,侍者在溪头上游将斟满酒的酒杯投入溪水之中,酒杯顺水而下;待酒杯顺至人前,众人可随意取酒来喝,是为曲水流觞。
此趣看似清雅,只是苦了一旁的侍者,一方面要准备好些酒杯以备流觞,另一方面要在席间不间断地洗杯子,以防杯不足用,自然一番忙活。
行宴开始,沐王爷环视众清客,道:“此次宴间,尔等不必拘泥礼节,只管拿些弘妙词句说来就是。”
众人皆答应着。谢同宴先从水中取一杯酒拿在手中把玩,对沐王爷笑道:“众先生皆通晓古今,同宴除舞刀弄剑的小技外,实在无甚本领登堂,王爷可不能为难同宴啊!”
沐王爷道:“来人,去取谢公子的佩剑过来,等下你便舞剑助兴吧!”
“多谢王爷!”谢同宴举杯饮尽,坐回席上。
尹萧江见沐王爷虽贵为亲王,但是对一干门客却客气得很,大概王族对贤士能人都是这样尊重吧。
“尹公子,鄙人习远,”坐在尹萧江左手边的男子凑近尹萧江道,“素闻尹公子名讳,不想今日竟有此缘分在王府相识,实在鄙人荣幸。”
尹萧江见这习远约摸和自己年纪相仿,相貌英俊斯文,穿着考究,说起话来有礼客套,遂生出几分好感来:“习公子客气,不知习公子是哪里人士,听口音不似洛阳本地人。”
“鄙人安阳人氏,现在洛阳府台任一文职,承蒙王爷不弃,收为门客。听尹公子的口音,竟不是中原人士?”习远问道。
“在下扬州人氏,后来出师行医才辗转来了洛阳,早先亦在安阳行走过。说起来,我对安阳也比较熟了,安阳有一大户习府,与先生可有什么关系么?”尹萧江问。
习远笑道:“正是在下蓬宅。”
习府在安阳是个大户,祖上出过几个进士、举人,秀才更多。习府这些年越发不如从前,人丁寡薄,而习远是习府的独苗单传,前年中了举人,家里便疏通关系安排了洛阳府台的闲职给他。现在习府上下全有习母把持,又有儿媳在旁协助,过得也算顺当。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颇为投机,突然听见一人高声道:“王爷快看,有鹤!”
众人一齐抬头望,果然有两只仙鹤一前一后蹁跹而至,在天上盘旋飞舞。远处悠悠地传来清脆笛声,两只仙鹤闻笛对鸣,鸣声悠长婉转,众人一时如临仙境,又摸不着头脑:王府向来没养过什么奇物,鹤这样的仙物岂是一般人能驯养?难道是沐王爷的新爱好?
显然这两只仙鹤是听从这笛声的指引而来,笛声越来越近,却不见吹笛之人。几个清客忍不住翘首观望,想看清究竟是何人驯鹤。
尹萧江听这笛声耳熟,依稀记得年少时尝时而听闻此曲,却又细想不及那些陈年旧事,只是觉得清脆的笛声将他朦朦胧胧地带进一团水烟蒙雾里,那雾里清清冷冷,时而有水声哗哗,而吹笛人就在自己身边,身上带着一袭药香……
“原来是翳风先生!”突然有一人指着竹林深处道。
众人眼巴巴地瞅着竹林,果然见一倜傥公子吹着笛子从林叶深处走出来。那公子身穿缥缈白衫,纶巾轻舞,腰间别着一柄羽毛扇子,无风自飘,一双修长干净的手捏着竹笛,仿佛空灵中虚幻出的人来,道骨仙风。
苏则走到沐王爷面前,一挥衣袖,跪拜行大礼道:“翳风拜见王爷!”
两只仙鹤听到笛声戛然而止,竟先后落在苏则左右侧,亦屈膝卧地,对沐王爷行跪拜之礼。
众人见此鹤如此灵性,纷纷惊奇。
苏则起身道:“这雌雄双鹤是翳风上月特地去峨眉带回的,接连半月以来,常有的天象,王爷得此灵物傍身,也可避得冲撞。”
沐王爷笑问:“此星象何解?”
“正宫遭赤星胁迫,弦月常为星宿所困,是为正主易受二心之人侵犯之象。”苏则轻摇羽扇,含笑回答。
沐王爷唇边的笑意一凝,目光冷了下去,浮出一层寒光。
“千岁爷只是亲王,不是正宫正主,这赤星胁宫的星象,说的难不成是东宫那边有什么变故?”习远小声与尹萧江议论道。
尹萧江向来不懂仙道之事,亦不懂政事,只是听习远这样解释才明白,苏则说的是宫中储位或动摇,但他却送仙鹤与沐王爷傍身,这说不通啊!要送也该是送给东宫太子的。
难道苏则意指沐王爷才是正宫之月?
其实沐王爷与东宫后宫确实多有牵绊,这其中关系太过微妙敏感,更是朝野大讳,从没有人敢妄加议论,更不敢有人在沐王府内提及那些陈年传闻。而此时苏则却一句“赤星胁宫、宿尾侵月”,几乎犯了大忌。在座之人皆思量话中的含义,又见沐王爷面色凝重,个个都噤若寒蝉。
苏则见自己的一席话果然让气氛凝滞,便轻摇羽扇,打哈哈道:“王爷不必多心。翳风今晨观天象,有紫气东来之迹,近日会有贵人到访,此二鹤放于王爷身边,日后自有用处。”
众人见苏则一会儿“正宫遭胁”,一会儿“紫气东来”,故作玄虚,吊人胃口,又看看沐王爷的神色阴沉,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发怒。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
虽然尹萧江懵懵的,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看情形也知道紧张得如在弦之箭。他隐约明白肯定是苏则说的一番话戳中了沐王爷的某个痛脚,这个苏则也真是大胆,不分场合不分对象地乱说话,难怪和杜萧山是好友,都不识时务。
大概是出于对如繁娘子的帮助,以及顺带是师弟的好友,尹萧江竟然壮起胆子站起来缓和气氛:“在下刚刚听到翳风先生所吹的曲子,与旧人所吹竟有几分相似。笛声旷神怡情,悠仙自得,今日难得王爷与我等游趣林间,敢请先生再吹奏一曲,小生愿和诗助兴。”
此时,侍女正好取了宝剑回来,谢同宴从席座上一跃而起,拿过侍女手中的长剑,对沐王爷道:“同宴亦舞剑相伴,恭喜王爷喜得双鹤伴驾。”
苏则见二人出言解围,自然顺势而下,拱手作揖道:“有劳二位。”说罢,将手中的羽扇别回腰间,又取了竹笛,薄唇对准吹孔,轻轻吹奏起来,仍是刚才驯鹤的曲子。
前奏声音空静悠远,似从远山湖面上幽幽传来,连叶落风动也变得格外安静缓慢,似有仙人临山布道,万物俱寂,时有雀儿啼鸣林间。众人都不禁屏气听着,生怕呼吸声一重,就打乱了这天籁之音。
谢同宴配合笛声,轻步跃于竹间,脚尖踩在竹竿上,竹弯而不折,复将谢同宴弹回空中。谢同宴便趁机在空中一连舞出三个剑花,空中竹叶翻飞,只听剑锋穿风之声,光影斑驳。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竹叶落地,有好事者拾起碎叶来看,发现片片只有竹叶的一竖半,原来谢同宴挥舞的那几招不单是好看,还剑剑劈中竹叶正中的叶脉,一分为二,剑法之精妙,令人赞叹。座上者纷纷拍手叫好。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沐王爷面色稍稍缓和了许多,他知道谢同宴为人十分傲慢,虽剑术超群却极少舞剑取悦别人,现在这样卖力秀剑法,还要用剑裁竹叶这样精难的技巧,确实是忌惮沐王爷的怒气。想到此,他心里略舒畅了一点,思绪又被尹萧江吟诵的《鹤鸣》吸引了去。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
沐王爷心想,这小东西虽然平日规规矩矩,不敢造次,但今天竟主动在众清客前吟诗缓和气氛,还真是胆大。转念一想,小东西可能也是怕他生气,毕竟他现在还是有伤在身,于是心情又大好,也随着清客们拍手称好起来。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曲毕,苏、谢、尹向沐王爷拱手作揖,沐王爷缓声道:“苏则笛声清丽,同宴剑术精妙,倒是绝配。”
众人见沐王爷已消气,也纷纷附和。习远突然站起来,道:“尹公子所吟《鹤鸣》,虽是古人所做,但应时应景,尤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句,意义深远。”
尹萧江一愣,自己只不过是见鹤而思《鹤鸣》,哪有什么别用之心,不知这习远搞什么名堂。
沐王爷微微眯起眼,看向习远,道:“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