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湮菲

5、略惊悚的五

　　（九）

　　她在河滩上醒来，天已经快黑了。下半身剧烈的痛苦传来，在她翻身的每一个动作下都如撕裂身体般煎熬。她忍着泪笑了起来，她有脚了，可以去见他了。

　　***

　　我开始嫉恨那个男人，为什么他可以站在今蕊身边，无时不刻陪伴她左右？为什么他有两条能走路的脚，能将今蕊随时带离我身边？

　　我不甘心，今蕊说她想到水里来，今蕊说她爱的人……是我。

　　今蕊到湖边读书的时间越来越短，有许多次那个男人都面无表情守在她身边，不论今蕊怎么请求都不愿走。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了我，可因为他，我没办法跟今蕊见面，今蕊也不能跟我说话。

　　我恨死他了。

　　今蕊的脸色一天不如一天，我躲在水下，看在眼里。我多次想冒险冲出去，可最终都打消了念头。残存的理智没有让我被爱情蒙蔽双眼，我知道自己徘徊在十分危险的边缘。

　　终于有一天，湖边那个在午后安静读书的身影，消失了。

　　我愣愣地望着水面之上的光影，日复一日等待，期望她的身影还会出现。可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四天……半个月过去了，今蕊都没有再出现过。

　　她是不是不爱我，想甩掉我了？她是不是终于发现我们之间的差别，厌弃我了？

　　我无法制止脑海的胡思乱想，一如无法制止因为今蕊而蓬勃跳动的心脏。冰冷的水流浸泡着肌肤，寒意侵入骨髓，温热的奔流却在我身体里肆意冲撞。我察觉到身体一天天的变化，变得连我自己都开始感到陌生，惊恐之下又无能为力。

　　我到底怎么了……

　　我越来越无法长时间留在水里，彻骨的湖水将我冻得头皮发麻。与此同时，下半身隐隐传来痛苦，仿佛身体正在渐渐撕裂开一般，让我越发恐慌。

　　鱼虾们安慰我说只是成长期的躁动，我姑且相信它们。可是内心的恐惧，却仍然与日俱增。

　　这一天我躺倒在湖底，遥望着水面上一成不变的光影，湖水的冷寒与身体的温热不断相冲，我咬牙忍受着冰火两重的煎熬，思念今蕊。

　　意识模糊之际，忽然看到光影中一个黑影晃动了过去，随后一颗小石子落入水里，慢慢沉了下来，落在了我的胸膛上。我心上重重一跳，是今蕊吗？是今蕊来见我了？

　　这个想法让我陡然间振奋起来，撑起身体，摆动鱼尾，顶着周身的痛楚冲开水面，欣喜张开的嘴里发出一声连我自己都诧异的嘶哑声音。

　　顾不得研究自己身体的变化，我焦急地四处去寻找今蕊的身影。但是站在我面前的却不是今蕊，而是那个男人。

　　我愣住了。

　　（十）

　　男人吃惊地瞪圆了眼睛，眉毛聚起一个可笑的弧度。他喃喃道：“天哪，真的是人鱼……”

　　我心头一惊，本能就往湖心退去，想趁机逃回湖底。可是那个男人的话却如钉子般将我钉在了原地：“我请求你救救今蕊小姐！”

　　我在水面上沉浮，怔怔地望着他。男人脸色凝重，告诉我说：“今蕊小姐身患不治之症已经有数月了，可是从她到这个宅邸疗养开始，精神却慢慢好了起来。”他笑了笑，“是因为你吧。”

　　男人的目光让我感到不舒服，可是今蕊生病的消息让我思考不了更多。

　　“今蕊小姐的病情已经无力回天，现在唯一能救她的人只有你。”我盯着他的眼睛，他幽沉的目光中看不出一丝波动，“这个宅邸一直都有人鱼的传说，传言吃了人鱼的血肉能得永生……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只需要你一点点血，足够挽救今蕊小姐的生命就好。”

　　我很难相信这个平静地说出需要我血肉的男人的话，今蕊病了，甚至快死了，要我割下自己的血肉去救她？

　　……我为什么要相信他？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在骗我，我怎么知道，今蕊是不是真的需要我？

　　“你可以考虑一下，毕竟关乎你自己的安危。只是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不要让今蕊小姐等得太久，她等不起了。”男人的话字字都像针扎进我心里，让那块因今蕊而跳动的血肉，因今蕊而痛苦。他临走前留下最后一句话：“明天我还会来，希望能得到你的回复……她说，她很想见你。”

　　我突然间无法呼吸，仿佛胸口猛然受到沉重的撞击般，身体不受控制地沉入湖底。顷刻间湖水倒灌进肺里，将我拉入窒息的深渊。我在水中挣扎，从未感到湖水让我如此恐惧。

　　鱼虾们救了我，它们对我身体的变化表示震惊。我意识中早有一种感知，明白身体在向着什么改变，我无能为力，也不愿为力……今蕊快要死了，我只有最后能见她的机会。她不能来见我，只有我去见她。

　　夜里刮起了狂风，我在湖底都能感受到湖水中急速涌动的潜流，不安的心情攫住了我。我伏在巨贝的壳里，黑暗将我笼罩，声响却从贝齿缝中不断传进来，让我不得安眠。

　　明天我就去见她，让那个男人带我去见她。今蕊命在旦夕，给她一些血又能如何。她是我的恋人，我也是她的恋人，她不会伤害我……带着这样美好的祈愿，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身体传来的痛苦追溯到我的梦境里，在梦境与现实交接的暧昧点，将我刺醒了过来。

　　我再次不能呼吸，下半身锥刺般地痛，在我挣扎挪动时，竟产生了两种力量相互摩擦。察觉到这个异样的变化后我大惊失色，明白已等不到天亮，我奋力撑开巨贝逃出，屏住最后的气息直往水面冲。暗沉的夜色遮住了光影，我没头没脑地向着一个方向横冲直撞，时而撞上沿壁，时而缠上水草，丝毫不敢停歇。

　　慌乱中水草缠住了我的尾鳍，剧痛之下我卯足全身力气强行挣脱，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顷刻间在水中弥漫了开来。当我注意到时，我才发现水草后面的沿壁上嵌着许多锋利的石岩，在我的蛮力挣扎下将鱼尾生生割裂出一条裂缝。

　　鲜血涌进我鼻腔，我被自己的血呛住，手腕失力差点重新坠回湖底。我已经能听到水面之外狂风暴雨的肆虐声，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出去了！

　　借着求生的意志我硬是挣出了水草群，身体一路被撕裂开，鲜血将湖水染成一片浓重的暗色，呛进嘴里的满满都是甜腥味。

　　扑在岸上的时候我几乎没命，大口大口喘着气，为劫后余生而庆幸不已。天空中电闪雷鸣，闪电自半空劈下来，仿佛要将整个夜空撕裂。我拖着残破的身体上岸，鼓起勇气去察看伤势。本以为触目所见定然血肉模糊，一道闪电劈下，电光火石中我却看到了一双沾满血的，陌生的脚。

　　我讷讷地抬起手张开，五指之间的指蹼也在不知何时间消失。我摸了摸脸颊，两颊边的鱼鳞也不见了，触手光滑。我这才发现我没有用腮呼吸，空气在胸口不断起伏中涌进我的胸肺。

　　——我变成人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