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木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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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还记得从天姥山走下时，莳央的脚步仍有些虚浮。从山上望下去，靛青色的石阶排列地细细密密，一路往缭绕的云层深处延伸。宿醉引起的头疼在脑子深处隐隐地发作，脚下每一步都仿佛不是踩在冷硬的石梯上，而是落在绵软的云朵中。
明兮瘦小的身影同样笼在上端的云雾之中，勉强只能够看清一个深色的轮廓。
莳央停了停，没有回头，继续一路往下。她不知自己在明兮眼中，是不是一个同样的缥缈幻影，渐渐藏入云雾后不知所踪。
自知，从此是再会无期。
又好像已经习惯了别离。
她曾作别绯花，离开山清水秀的鱼米乡，回头时发觉暗藏奇门遁甲之术的通路渐渐消失，细密的石子道藏匿入一片苍翠竹林的深处。
她曾目送着楚烟开搭载着船离去。望着海平面上逐渐缩小的帷帆，她蓦然忆起那句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可远景不见天际流的苍茫江水，是与天连绵成一片的碧蓝海洋，翻滚着细小的雪白波浪。
心里藏着的什么，不可言说的事物，便一同随着飘远的帆，磨灭的路，还有明兮高立在石阶顶层若隐若现的身影，一道去了一个她所不知道的去处。
曾见垂柳絮飘扬，恰若瑞雪因风起。
唯有惆怅百转千回，萦绕心头。
作为神机营的将士，她自知应尽快学会面对离别。因为一旦战火纷飞，没有人知道前一刻还是同吃同住的的伙伴，会不会在下一刻马革尸还。
良玉师傅，自小就是这么教的她。
转身的刹那，总能看见那块呆板的木头。它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沉默地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方。数不清多少光阴流逝，在记忆中他一直是这番姿态，会说人的语言却并不多话，仿佛情愿藏在角落中，就此被人遗忘。
“师傅。”注意到她的目光，木妖平平地唤了声——从他成为她的灵兽的第一天起这块木头就用这种古板的方式称呼她，初时听着觉得厌烦，训斥几句又不知悔改，没想到渐渐地也习惯了过来。
莳央的唇角浮起笑容，她望向他的眸中只藏着浅浅的疑惑，而与至交别后的万千愁绪，在顷刻间一扫而空。
她总是笑着看他，淡淡的，自信的，又许是疏离的。木妖没有办法触碰到她藏在千遍一律的笑容背后的真实，就连他仅存的那些珍贵的有关过去的记忆，都在她的笑容中变得无比陌生与模糊。
“师傅你，可有怨过？”他咬咬牙，艰难地问出将这深藏于心的问题。
可有怨过，那些曾红尘作伴把臂同游的挚友，曾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朋侪，他们如今这般轻易地抛下家国，流散四方，徒留她一人，必须昂首挺胸，面对国家施压的重责。
哪怕各自有苦难言，肚里泪下。
她可存有私心，愤懑地怨恨过？
木妖未将剩余的话说出口，但他明白，他的主人是邃晓了他的意思。
莳央眼中闪过一抹黯淡，顷刻间便神态如常。她仍旧以似有若无的笑容望着她多事的灵兽，缓缓蹲下身，不再以低头的姿势俯视着他。
伸出手，食指点在他的眉眼中心——他能清晰地感触到她指尖粗厚的老茧，“以后，莫要再说这种胡话。”柔声道，可亲地像是在告诫顽皮的孩童，“否则……”她顿了顿，却没再说下去。
木妖低下头，以缄默来掩饰自己须臾的失态。藏在树叶后的细枝纠葛在一处，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暴露的情感。如今他不过是一头微不足道的灵兽，将灵魂藏匿在沉甸笨重的身躯之中，气力不足，法术平庸。这样的他，除却站在她身后，什么资格都没有。
002
腰别拂尘的少女从一棵几近枯萎的古木后探出头去，试探一般巡查了一番，见四周并无太大动静，这才安心地收回了视线，面对立在她身后身背长弓的少女。
“莳央，记住刚才我教你的口诀了吗？”她一脸严肃地询问着对方，抽出腰间拂尘握在手心，戒备着随时可能从四周出现的妖魔鬼物。
听闻她的疑问，莳央抿唇莞尔。她慢慢将长弓从身后取下握在手心，张开空弓对着空气中某个看不见的目标瞄了瞄准星，才悠悠道：“当然，一字不落。”她自信大胆的模样，与拂尘少女的小心谨慎有如天壤之别。
手持拂尘的少女瞥了眼她的侧脸，微微地叹了口气。
这时，有什么事物，急速地从破败的建筑残垣中蹿出，它一路跑得飞快，几乎只能看见纯黑色的皮毛迅疾掠过之后的留下的残影，与散落在空气中，从其身上落下的白金色粉末。
“来了。”少女将拂尘横在臂上，眯起眼单手掐诀。
那东西在距离她们躲藏之处大约五丈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从外貌看可见是一种兽类，不过似狼非狼，似狐非狐，不过蓬松的尾部竟然卷着一个白金色的光球。它停了些许功夫，略略转头，竟是对准了两人躲藏之处。四方脚爪处透明皂泡若隐若现，是术法破裂的征兆。
“现在！”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呼喝，手握拂尘的少女听得声音后率先动手，雪白拂尘在空中划过柔软的弧线，口中默念咒文，一道绿色光晕缠绕在那怪物周身。
怪物嘶鸣几声，腿脚有些疲软，一双利眼中隐隐漏出些混沌的光彩。
随后她的同伴从身后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将注意力全全集中于视线与手指。松开弓弦的那一刻，羽箭自箭头凝起一层霜华，向四周散发着丝丝寒意，笔直地向着那怪物冲去。
然，那羽箭并未正中怪物身体，反倒斜斜插在怪物尾边。冰箭入地，除却箭尾稍许摇晃，别无其余声息。
可是，莳央不慌不忙，嘴角依旧噙着一抹笑意。
瞬间，以弓入地之处为中心，地面居然结上一层厚厚的坚冰，恰好将那怪物圈在其中。怪物嘶鸣几声，仿佛想逃脱，但无奈竟无法脱出冰圈一步，只得任由冰层将它四脚冻住，并不断蔓延，甚至将它全身包裹。
“快！”手握拂尘的少女推了推她拿着长弓的同伴。
莳央也不犹豫，她迅速将长弓背回身后，果断离开了隐蔽之处，小心翼翼地向着那野兽靠近。那兽身中剧毒，四肢被绑，动弹不得，唯有从喉头发出几声微弱的哀鸣，任人宰割。
莳央望着它的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双手掐印，口中念念有词。将明兮教授的口诀默念三遍，她一声轻喝，一手指向那妖怪尾部的光球。忽然，从她食指中指相并的指尖延伸出一条金光闪闪的链子，直接地冲向光球，三两下就将其捆缚地结结实实。莳央手腕轻提，指尖金链被绷得笔直，而原本卷拢在怪物尾部的光球，已有了松动的征兆。
明兮在一旁看得紧张地揪住自己的袖口，却不敢多发一言。她紧紧地盯着锁链与光球相处的位置，同时注意着莳央面部的表情。
莳央蹙眉，又在链中加了几分力，光球松动的幅度越发明显。
楚烟开与绯花也各自从埋伏处与明兮会和，三人皆死死地盯着这场拉锯战。
最终，光球从兽类尾部脱落，轻巧地在空中飘飘荡荡，似有飞走趋势。而莳央怎会就此罢手，她手指一收，金链尽数蹿回，而光球随着金链的惯性稳稳落入她的手心。手指握紧，将光球收入掌中。
至此，她舒了口气，面上再次展开笑容，“成功了呢！”
同伴们好奇地围了上来，绯花迫不及待道：“快看看，究竟捉住了什么？”
莳央“恩”了一声，再次催动口诀。光球重新从她手中飞出，绽放出金黄璀璨的光华。在那耀目的光芒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围绕着光线的轮廓，逐渐地黯淡下来。
只是，黯淡的不仅是光球中发出的光芒，就连周遭的景物，同伴面上的笑容，都一道蒙上一层阴暗的厚灰，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003
头顶是土色的军帐。身下是坚硬的板床。在营帐外好似能见到微弱的荧光。
莳央没了睡意。她翻身坐起，随手捞起放在床边的外衣披在身上，掀开营帐走出了这方狭小逼仄的空间。室外清新的空气不由得让她精神一震，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到混乱的思绪顿时清醒许多。
一轮娥眉悄挂枝梢，苍穹缀满点点繁星。远方的山黛只余一深邃轮廓，近处有宵烛在草丛中碎碎萦绕。
景色虽美，人却无心玩赏。
再美丽清幽的风景，只要沾染上战火便会瞬间化为乌有。时局动荡，北方金人南下，她身为神机营的一员将士，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大明朝的大好山河，肆意践踏在他人的铁蹄之下！
“师傅，夜已深，为何还不歇息？”这时，从她身后传来一个苍老喑哑的男声，低低沉沉，仿佛自暗夜某处渗透而来。不过光从声音听来，对方应是年龄较长的男性，他却毕恭毕敬地唤莳央为“师傅”，到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不过莳央并未露出惊讶或慌张的模样，她依旧目视前方，在开口时倒是带了些许的笑意：“睡不着罢了。”她的手指紧了紧扣着的外套，墨色长发随风微微漂浮。
黑暗中，有一道奇形怪状的影向她逐渐靠近，但在最接近光源的位置，停止了移动。他像是做了个躬身的姿势，就这么沉默地停留在莳央身后的那片阴影中。
“呐，木头，你跟了我，有多久了？”莳央没有回头，装似无意地提了一句。
身后的黑影动了动，随即恭敬地回复说：“还有两个月零三天便是整十五年。”
“是吗？”莳央慢慢地转过身，然后缓缓蹲下，让自己与黑影的视线落到齐平的位置，“居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吗？”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黑影。入手是树皮粗糙的触感，刺啦啦地摩挲着掌心。
那所谓的黑影，只不过是一截干枯的树杆，但是他的干枯的表皮上却生着一幅人形的五官，就连四肢处都对应地长出树枝作为替代，显得怪异无比。
“师傅。”他唤了声，即刻牢牢闭上嘴，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语吞咽回肚子中。
假装不知她眼底的那抹坚决，假装不懂她曾有的关于让他离去的暗示。
他所能做的，唯有陪伴在她的身边。哪怕身边的人渐渐离去，他也不会让她独自一人留在这个孤单的世上。
光球中出现的身影，不是明兮拥有的俏皮的灵狐，不是绯花身边可人的鹿铃，更不是楚烟开带领的惑人的梦魇，而是一根平淡无奇的木头。
的确是平淡无奇。绯花说这种木妖的资质，着实比不上其余的灵兽。无论是在气力法术还是自身防御，皆是不尽人意，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不过这种灵兽的出现几率可不高，算是让莳央抓到宝了吧！”楚烟开摇着手指，习惯性地和绯花作对。容姿秀丽的少女气呼呼地瞪他一眼，对着莳央再次提议道：“不如将他放了，我们重新来过！反正在这兰若寺的后院，以你我的功力，要多对付几只灵兽还是绰绰有余的！”
莳央仰起头，在同伴商讨间她一直维持着下蹲的姿势盯着眼前的木妖。当初不过是看他们三人皆有灵兽相伴时随口提起的一句玩笑话，不想被明兮当了真。她认真地教授了自己关于捕捉灵兽的口诀，连着绯花与楚烟开一起，将她带去了灵兽聚集较多的兰若寺。
那个丑陋的家伙用黑色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不说也不动，就一直维持着这种呆傻的姿势。莳央能清晰地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一脸好奇的样子。她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干燥的树皮，忽然微笑起来。
“这块木头，很有趣的样子。”
“再说，我堂堂大神机营的兵士，还轮不到要小小灵兽来保护的地步。”余光中瞥到绯花的表情，她故意大声地补充道。
那只木妖微微一震，静如潭水的眼中闪现过一丝伤痛。
明兮与楚烟开默契地对视一眼，各自扬起笑容。绯花抱着双臂，不满地斜了她一眼：“真在战斗时出了什么岔子，可别指望我会帮你。”
“是，是，绯花姑娘。”莳央嬉笑着，双手比了个万福的姿势。
调转视线，莳央重新正视眼前的灵兽：“那，木头，你以后就跟着我了。”她玩笑似的用一根手指戳在他双眼之间的位置。还记得那时她看见木妖眼中的自己，有着明媚的笑颜。
不过才十七岁的少女，笑的时候一双眼睛眯缝得弯弯的，像极了天边的那簇月牙儿。
作者有话说第6章 木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