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女庭芳》苏又深

1、山寨

　　秋风阵阵，萧瑟低沉的长穹不知何时已失去雁踪，仿佛昨日还百雁纵横长空，今日却无迹可寻。草木微衰，山石渐裸。往日深藏隐匿的山寨已无茂林繁叶的遮蔽，嚣张地展示它的匪气。
　　“来，喊俺一声爹，”一滚雷的声音道，“喊俺爹，俺给你虎皮穿。”
　　四岁女孩瞥了未到深冬已翻出虎皮裹上身的大汉一眼，低头不语。大汉不断哄到，任他威逼利诱，女孩只是摆弄手中沾了霜衣的枯草，充耳不闻。
　　虎皮大汉失去耐心，虎目圆睁通红，只待发作。只见一妇人疾步走来，对大汉怒目道：“杀千刀的，缘何做事吓唬我儿。”
　　大汉缩背，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失了威势，却强嘴道：“吃我的穿我的，老子平白养了四年，还喊不成爹！”
　　越性找到了理，又道：“老子养她。老子就是她爹，难不成还去认她脓包爹。”
　　妇人气急，放下孩子，从头上拔下簪子，边下狠劲儿戳大汉，边嚷道：“让你胡说，让你胡说！你这个杀千刀的！”
　　大汉且躲且嚷：“哎呀，你这个妇人，戳死老子了，老子就喜你叫老子杀千刀的。”
　　见妇人扑得愈发狂，笑嘻嘻躲个不停。两人一个躲，一个扑，旁边聚集来的群匪大声嬉笑，还一个劲儿煽动：“戳的好，戳的好！大当家还不快把这恶婆娘抱回床，不然迟早戳死你，那还了得！”
　　嬉笑追打声中，女孩似全然不知，摆弄手中枯草。枯草上的霜衣在手中熨干，变得干燥，绕着手指头一圈一圈地缠绕，又抽出手指头，草变成相连绕的圆圈，女孩又拉伸，继续沿着手指头绕，不亦乐乎，仿佛那是世上最好玩的物事。

　　妇人经过前一番追打，有些精疲力尽，喘着气儿，看着旁边手指头绕草的女儿，脸上一阵哀色，闭上眼睛，泪扑簌流下，又猛地睁开眼睛，顾不上拭去泪，劈手夺去女儿的草，泣觉得那双妙目里平静无波，没有喜色，也无惶色，不觉悲从心来：“我儿为何不哭也不闹，娘多么想我的珑儿哭闹一次，叫娘一声也好，我的珑儿有何对错，上天为何对一个孩子不公，难为娘的珑儿。”
　　妇人一把抱住女儿入怀，眼泪沿着脸庞滑入女儿嘴角，珑儿感觉嘴里苦涩，偏了脸，紧紧地抿着嘴。
　　一妇人牵一男童进来，看母女相拥哭泣，劝道：“大妹子莫哭，何事急巴巴地哭，休哭，倒是吓坏孩子。”
　　妇人忙低头看怀中女儿一眼，见仍是无神色，道：“何苗姐，我平生不曾行差踏错，不怨命不好，留着贱命只为珑儿，又怎知珑儿是如今模样，早知今朝，不如趁当初死了倒干净！”
　　叫何苗的妇人拿起妇人的手拍了几下，忙道：“休提这话，我看珑儿倒是极好，怨不得寨里的人都欢喜，只是性子静罢了，大家出来的女儿不都求个静字，瞧瞧我们珑儿，小人生得这般好，又乖巧安静，不如让我讨来给虎宝作媳妇。”
　　妇人看了安静的珑儿，只是不语。何苗看了妇人神色，又道：“当家的是粗人，说话行事没头脑，大妹子也别当真，该怎么乐活就怎么乐活，只当听不见罢了，万事有禾苗姐给你顶着。”
　　妇人又羞又愧。感激道：“这些年都蒙何苗姐不嫌弃，不然哪有我们母女的立足之地，品娘怕今生无以为报，只盼来生，必报大姐恩德。”
　　何苗拍拍品娘的手，嗔道：“哪里招来你这么多话。”又为品娘拭去脸上的泪。
　　八岁的虎宝穿着宝贝虎皮，一手摸着虎皮下摆，又硬又软，抬头见母亲为美人婶婶擦泪，，心想美人婶婶可真美，又打量穿着鲜亮衣服，手上头上都戴上闪亮亮的娘，还是觉得只斜插一支簪子，头发不似往日又整又齐的美人婶婶好看。
　　在心里嘀咕，怪不得爹爹一喝酒就嚷着要把美人婶婶讨成美人姨娘，又骨碌眼睛看一旁低头摆弄手指头的珑儿，眼睛睁得圆圆的，只觉喉咙嗓子眼紧得慌，吞了下口水，想娘要讨珑儿做媳妇，笑得牙不见眉，何苗奇怪地看了笑得不见眉牙的儿子，嗔道：“傻小子！”
　　品娘见状嘴角微勾，又看了眼珑儿，想着女儿自打出生未露个笑颜，不由得黯然。
　　叹道：“都怪我没养好胎，连累可怜的孩子落地后都没个笑脸。”
　　何苗见品娘脸色不好，又劝道：“凡事要看得头，又要见得尾，依我看，现在小，不知人事，只怕是老人常说的灵窍未通，养几年开了灵窍就知人事了，这就是说女大十八变。依我看，这珑儿将来造化大着呢。”
　　虎宝听了娘的话，急了，嚷道：“珑妹妹现在就很灵窍，会写字，会画画，还会绣花，还会。”
　　摸着脑袋一时想不过来，何苗看了傻儿子一眼，对品娘道：“可不是很灵窍，照理说比我们虎宝这个哥哥可灵窍多了，哎呀，就是我这个粗人连大字都不识，针线都拧不清，可见我这个做婶娘都比不上我们珑儿灵窍。”说完自嘲一笑。
　　品娘经这一打岔，倒消了愁绪，也觉有理，暗想，我这珑儿常说是块木头，冷热不知，不言不语，性子软绵得很，不哭不闹，起初只道是个傻子。只觉眼眸干净不似浑浊，亲自教她识字作画，学得异常快，每每自己绣花，小小人眼不眨地看，倒是自己找来绣绷绣线，捏起绣针，倒是有模有样，顿觉天生聪颖，非常人可比。
　　又看了眼不作声气的女儿，又暗想，怕是常人说自古最难求一个全字，自来道十全十美佛前难求，十全九美祖上积德。人有六窍，珑儿怕是上天早早给开了五窍，独独封了一窍，单单就缺了喜笑言语这一窍。如此一想，心头万般滋味。
　　何苗看品娘神色倦怠，起身忙说寨里有事，须回去张罗，品娘收了心思，起身要送，何苗推了，拎着向珑儿套热乎的热脸虎宝回寨，冷屁股珑儿依着母亲到底还是没出声气。品娘叹了口气，摸出书来，珑儿不声不响从母亲手中抽出书，坐上靠窗的大椅自顾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