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城》一只烂铅笔

2、梦生Ⅱ

　　头疼醒了黎晓重。
　　他眨眨眼睛，路灯光针一般扎进瞳孔，雨滴疯狂的撞在窗上，欲想打破玻璃。黎晓重撑起身子，脑子往死疼，脚下流了一片水，头发黏在头皮上，透着一闪一闪的光，惨淡颓废。
　　全世界被雨滴覆盖，狂风横冲直撞，无尽的黑暗四处蔓延，微弱的街灯光亮杀出一条血路，挂在路边时闪时灭，偶尔火花四溅。
　　黎晓重眯着眼看着雨流断线珍珠般下坠。
　　已是深夜，无车无人，万籁寂静，萧条的样子莫名的伤感，伤感得有些可怕。
　　这种天这种深夜他过得习惯了，男人常常拉着女人抱着他这时候回家。
　　每晚男人都带着他和女人去这条街尽头的赌场创业，男人常说：“创业就是低本钱的投入高金额的回报。”而赌恰好最能诠释这一点。男人往往坐在桌前像阿基米德思考浮定律一般琢磨着手机的牌，嘴里叼支烟，烟雾堆满这么个小屋里，有时候眼睛一瞪甩出一大把钱，有时抓着脑袋喊着骂着你妈的又是这手烂牌，而女人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在包里捣鼓着化妆品，EsteeLauder眼霜，M.A.C粉底，1984年加拿大,雅诗兰黛旗下，世界领导品牌，科莱博美瞳，蒂凡尼项链，中国出品，世界排行第六的项链饰品，卡地亚的钻戒，被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誉为“皇帝的珠宝商,珠宝商的皇帝”的著名品牌，男人说女人身上的东西可以买一栋海滨别墅。男人嘲笑她像个孩子，喜欢芭比娃娃喜欢玩泡泡龙，泳衣是ARENA牌的，卫生巾还是七度空间。嘲笑完就问黎晓重，“小崽子你和你妈是不是有一腿啊？”然后笑得中彩票似的。
　　第二天女人悄悄把洗发水换成洁尔阴，笑眯眯的撮着黎晓重的脸，“儿子待会儿你爸给你变猪叫！”男人起床洗头，然后大吼：“妈的这是什么破玩意儿？！臭死人了！”女人在客厅拍着沙发笑癫了，黎晓重就坐在女人大腿上拍着小手：“哦哦！爸爸变猪咯！爸爸变猪咯……”
　　每次一家人看八点档狗血剧女人都会哭个稀巴烂，不断撕着纸巾：“女主角太可怜了……”黎晓重就很郁闷，导演妈死了吗？儿子屁股长脸上吗？抒你妹的情，这样好的一个家可能破灭么？男人坐旁边，“没事儿没事儿，这不是电视剧嘛。”女人总是神经一抽，抓着男人领口，“黎广成老娘告诉你！你不准像那个傻逼导演拍的东西一样对我！”男人点头如捣蒜，“想什么呢来老公抱抱……”
　　黎晓重被夹在中间想着可笑，电视是电视，都知道导演是傻逼了，信傻逼玩意儿干什么，我们这样一个家会像那样么？扯淡吧？
　　男人有事没事就说一个成功的男人就是拉着女人的手一辈子，抱着儿子一辈子就够了，然后加上一句“我就是成功男人的典范”，黎晓重觉得女人能这样只捣鼓化妆品跟着男人刮风下雨走一辈子，男人摸着扑克抱着他拍他屁股晚上搂着女人浪一辈子，这种感觉，也不赖。
　　男人说这辈子自豪的事很多，唬住了女人生了黎晓重这么个乖儿子，赌场运旺日进斗金，最自豪的还是用“癞蛤蟆吃天鹅肉的不屈精神，董永誓死要和七仙女在一起的意志，Titanic里Jac舍命保卫Rose的忠贞感动了你妈，”这是男人的原话。男人在大学读理科，别人告白都是什么爱你一辈子，深一点的爱你到永远，文艺一点的爱你到海枯石烂沧海桑田，萌一点的“如果给我一百个美少女和一百次选择的机会亲爱的我都会选你~”，扯一点的，“我爱你，走去开房。”男人一个都没模仿，本来人心胆儿小，毕业前晚全面开启2B模式，站在女生宿舍歇斯底里大喊女人名字，老天一看嘿又是个告白的傻逼，大雨就哗哗的乱下，女人站在楼上骂着你妈的怎么都没有高富帅！屌丝拿来跪搓衣板吗！坑吗！扯吗！男人抬着脑袋雨水吐了一口又一口，上半夜淋雨淋到下半夜，宿舍里的人纷纷下楼围成圈，就等大喊“亲一个，亲一个”了，男人紧张得不得了，一直喊一直喊，心想我操这么大枚屌丝为你做这么的大牺牲，你都不表示一下！这不是逼我把你绑宾馆去么！这时女人打着把花伞一步一步蹒跚下楼，男人眼睛一瞪，二话不说，上前两步，扑通一跪，掏出戒指一亮，抹去脸上的雨水，含情脉脉，“我愿意爱你50亿年！嫁给我吧！”我操！一气呵成！气吞山河！果然是一个资深的屌丝，台词和步骤都在家背好了才出的门吧？吃了至少五块钱的口香糖盖住口臭吧？打发胶了？喷香水了？袜子新换的？大姐人家这么大牺牲丢掉矜持冲上去抱一个！女人愣了，闷头想表个白都还爱出时间限制了，你丫的脑袋被门夹了吧！于是闷着声儿一问，“为什么不爱到永远？”男人微微笑，压抑住心里想杀人的冲动，“50亿年后太阳就爆掉了。”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尼玛你是傻逼吗？五十亿年你还活着吗？爱爱爱你以为是周杰伦的电动车吗？爱就马上行动？
　　结果女人一听，哗的就哭了，丢掉伞捂着嘴点头，男人蒙了，站起来傻笑。
　　旁边七八个值班老师，感动得两眼泪汪汪，我教了那么多理科生这孩子要逆天啊……
　　毕业第一年结婚了，第二年黎晓重就嘎嘣落地了。
　　悠哉悠哉，和吉祥三宝似的，男人赌着混着，女人化着玩着，屁颠颠的就到了第七年，黎晓重四年级。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黎晓重数不清了，就记得男人不让他叫女人”妈“了，女人也不要他叫男人”爸“了。

　　突然传来的声音把黎晓重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凌晨一两点，风依然咆哮，雨依然施虐，透过层层雨幕，他隐隐看见有人在雨里，时显时散，细小的声音飘忽不定。
　　自行车轱辘带着地上的水慢慢推散开来，一个男生奋力的踩着自行车，女生在后面打了一把伞，被大风刮来刮去，她尽量把伞稳住，捧着宝一样。“有遮到伞吗？”男的眯着眼问。
　　“有！”女的想也没想。
　　黎晓重愣着看着，大半夜的，开房被爸妈逮着了？他盯着他们，女的一只手死死的抱着男的，一只手尽量稳住伞，中间夹着……KFC？汉堡？My gad，拍纪录片呢，拼了小命去买肯德基？
　　“有遮到伞吗？”男的又问。
　　“哎呀都说了有你烦不烦呀。”女的不耐烦的回答，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
　　黎晓重缩紧身子取暖，脑袋埋在□□，看上去跟球一样。男的慢慢的踩车靠近这个屋檐，大雨飞溅。“有遮到伞吗？”男的又吼着问。
　　“有啊……”女的回答得有气无力。男的脚明显停顿了一下，觉得不对劲，回过头去看，一下子停了车，女的全身湿透了，手里拽着那个汉堡，眯着眼费力的笑，递给男的，：“给，还是的。”
　　她从第一声问，甚至更久，就没有遮过伞。
　　男的什么也没说，拉着她往屋檐下跑，边跑边吼：“叫你不用管我！聋子吗！听不见吗！”黎晓重看着他俩跑过来，往里面又挪了几步。
　　男的脱了外衣，光着身子，“外套脱了，穿我的。”
　　“感觉怎么样？”
　　“还会不会冷？”
　　“叫你别管我，你感冒了怎么办……”男人絮絮叨叨的。
　　“你能闭嘴啊，烦死人了。”女的扭过头，瞪着他补了一句，“我感冒了你不会照顾我啊。”
　　男的愣了，什么也没说，把女的搂在怀里，手里捧着那个汉堡，“雨下点就回家，你睡会儿吧。”他最后说。
　　黎晓重突然觉得恶心，真他妈狗血是不是，导演呢？要我当群众演员吗？大半夜的你搞这些恶心谁呢，是不是还有一句台词叫：“HO，亲爱的，不是说好要做彼此的天使吗？”可他又找不到恶心的地方，小情侣避避雨，谈谈情说说爱，倒是自己，一个多大的灯泡，照亮四周。
　　“哥们儿，要抽烟吗？”
　　他没说话，保持住雕像的姿态。
　　“哥们儿？抽烟？”
　　黎晓重挪了一下屁股，哑着。
　　“你到底是死是活给个音儿啊？”
　　我□□的能给音儿吗？给音儿了你还不给吓死，黎晓重愣愣的想。回过头，碰上男人的目光，抖动着手里的烟示意问他抽否，黎晓重用惨白的手指向自己，“我……我？”
　　男人扶额，“这儿还有谁？
　　黎晓重摇了摇头，男人笑笑自己把烟给点上，烟雾慢慢散开，飘出屋檐就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的，他尽量压抑住颤抖的身子，把女生抱得紧紧的，看着那双轻闭着的眸子，瞳孔里投射出的全是幸福感。黎晓重望着他们，呆着头，干裂的嘴唇，似笑非笑。
　　黎晓重终于觉得哪儿不对了，这是感动吗？这样的天其实是什么不重要，小情侣，父子，还是喝醉了的哥们儿，这样的雨夜其实也不吓人，最要紧的是，身边有人陪。情侣嘛，这样的天不就是别人培养感情的时候吗？不就是Bady I love you。然后啵一个的时候吗？不就是老爹抱着儿子边奔跑边喊儿子别怕老爸在的时候吗？不就是哥们儿淋着雨发疯的时候吗？多美好的天，多美好的画面，有什么恶心的呢。
　　可那些都不属于自己，黎晓重想。
　　爱情亲情友情，那是别人的东西，自己的呢，没有吧，也许迷路了。
　　一个人的时候，看所有人相好都是错的；一个人孤单，看所有人狂欢都是寂寞。
　　很多年前也许就是这天的这个时候，一个小女孩擦火柴，嘿一擦火鸡耶，嘿再一擦圣诞树耶，嘿最后一擦奶奶耶。
　　嘿，死掉了耶。
　　黎晓重讨厌希望，越希望越失望，越期待越痛得难受，小女孩如果不期待那些不属于她的美好，找个垃圾桶躲起来，也许能熬过那个冬天，这是最后一根火柴吗？灭了吧。
　　黎晓重摸摸鼻子，想哭又忍着，他还不知道哭给谁看，小时候哭总能得到棒棒糖，总是有安慰。
　　现在那些东西，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