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时光| 岁月忽晚君犹在》熊未艾

4、第三章

　　听筒里无端冒出来的一句“苏蔓”让陆励成有些措手不及，该作何反应？说“苏蔓是谁”？问“什么苏蔓”？还踌躇着，又听到那边传来一句“那个他一直喜欢着的苏蔓？”
　　终于放弃，什么都不想再说。这个他是指谁呢，指谁又有什么要紧。
　　对方说苏蔓，尾音上扬，显然是个问句。把这个名字当成个问题提了出来。
　　陆励成沉浮商海这些年，最不怕的就是问题，解决问题像一场战役，不管是迂回的围魏救赵剑走偏锋，还是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的将对手斩于马下，大多数情况下，问题都能找到答案，如期解决，而陆励成也都是那个在白光一闪后还傲然站立在那里的人，胜者。
　　然而他曾经对一个女孩说，这是我第一次希望自己输。
　　所有问题都有答案。只是太多人不敢面对。
　　陆励成从沙发上站起来，关掉了客厅的灯，拉开落地窗的窗帘，一片人间烟火。
　　他当年单枪匹马来到这座城市，站在街上面对着如注的车流，心底并没有慌张。他知道这是他今后要奋斗并且扎根的地方，无论前路多凶险，这是他选择的生活。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这句话实在太可怕。打拼的辛酸，失败的惶惑，成功的喜悦，所有的所有，灰头土脸或是辉煌腾达，十几年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最后竟然会让人觉得，是一转眼的事情。
　　可是关于苏蔓的时光，却那么长。
　　陆励成立在窗前，默默的抽着烟，远处高楼里人家的灯光在他眼里明明灭灭。
　　最后烟也灭了。他又重新将窗帘拉上，走向了空荡荡的卧室。

　　摘草莓的活动定在周末。
　　公司大巴安静的停在路上等还没有到的员工，大巴内部却很热闹。虽然周末不能睡到自然醒，但好歹不是在狭小的格子间里苦兮兮的加班，也不是什么酒店里或是KTV里千篇一律的无聊聚餐，大家心情也自然比较舒畅。几个女职员偷偷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旁边的男同事酸溜溜又无比小声的说了句，瞧你们这点出息，没见过男人穿运动服啊？
　　穿运动服的陆励成正坐在第一排假寐。感觉旁边的空位上有个人坐了下来，于是睁眼。
　　“陆总早啊，呵呵呵呵。”
　　“沈助理……早。”
　　“陆总今天好帅，呵呵呵呵。”
　　“……谢谢。”
　　沈良昀觉得自己好像被老板鄙夷了。因为老板隐忍的表情下好像是在说，废话。
　　不不不，严肃的陆总怎么可能有这么不严肃的潜台词，沈良昀晃晃脑袋，试图使自己清醒，但又冒出一句，“陆总我说的是真的，你穿运动服要好看多了。呵呵呵呵。”
　　“……”这次不是鄙夷，陆总好像笑了。可是这是什么皮笑肉不笑的鬼表情啊……
　　“我不是说你平时不好看啊，我的意思是，您平时总穿西装今天好有新鲜感啊，像等待我们去采的草莓一样新鲜，呵呵呵呵。”完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感觉又呼之欲出了。
　　“……沈助理，你最好照照镜子。”
　　嗯？这句话潜台词又是什么？果然胡言乱语得过分了，陆总让她认清自己身份呢。
　　看她并没有任何动作，陆励成又说一遍，“沈助理？随身没带镜子吗？”
　　这是讽刺手法吧，沈良昀想着，可是老板好像真的挺认真的让她照镜子，于是她默默从包里掏出小镜子，举起来……啊哦，熊猫？
　　“呵呵呵呵，这家的眼线笔太不靠谱了，以后绝对不买了，陆总对不起让您见笑了，呵呵呵呵……”
　　“到地方再找水清理一下吧。沈助理……你别再笑了，真的……不想笑就别笑了。”今天的沈良昀很反常，陆励成不是爱打探属下私事的人，只是实在看不下去她这么难看的笑容了。
　　沈良昀刚把披在身后的头发撩到前面，试图挡一下花了的脸，听到陆励成的话，突然又有些想哭，揉了揉眼，回想起早上的事。

　　刚走到小区门口就遇到了他。学生时代暗恋了两年，毕业之后在那份暗恋的持续影响下又一直在回忆里喜欢了四年的，那个男生。——现在该说男人了。
　　他居然在北京。
　　当年拿到高考成绩，沈良昀只够上一个普通的一本。谁都有名校情结，沈良昀虽然深知自己的水平大概也就这样，可还是失落了好一阵，那个暑假没参加鱼龙混杂的毕业聚会，只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出去散了散心。在大学醉生梦死的混了半年之后，忽然想起还不知道男生考去了哪里，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别人——后来想想其实问了也没什么，大家都是同学——可是喜欢一个人总是小心翼翼，偷偷喜欢就更是如履薄冰，生怕泄露了什么。于是偷偷去校内翻找，才知道他如愿以偿，211，在南方一座炎热的城市。
　　那是沈良昀所能知道的他的最后讯息。
　　他们曾经是关系非常要好的朋友，好到沈良昀觉得害怕，对方有喜欢的人，那个人不是她。于是在某一个失眠的晚上，沈良昀忽然决定，不再理他。
　　往后的日子里每次想到那个晚上，沈良昀就拿头往墙上撞。如果能穿越，她一定会找到那个时候的自己，揪着她的领子龇牙咧嘴地喊，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
　　可惜，再傻也回不去了。
　　她决定不再理他，就真的不再理他。他在网上找她，她就隐身，他在学校跟她开玩笑，她就黑脸，后来她干脆直接对他说，别再跟我说话了，一跟你说话我脑子就乱。
　　她说的是实话。所以他没说话，以后都没再跟她说话。
　　毕业之后的第一年，她还收到他群发的新年快乐。没有回。然后就再也没有联系。
　　直到今天早上，小区门口，看到他和女朋友从自己面前经过。
　　就真的是，从面前经过。他没认出她。她都做好准备要笑容满面地叫出他的名字，说句好久不见。他连这个机会都没给她。
　　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沈良昀看见旧时光扑面而来。操场上的追逐，教室里的玩笑，一起说老师的坏话，一起幻想很远的未来。还以为未来有你。
　　然后沈良昀就哭了。心里委屈，又觉得这委屈莫名其妙。明明早就不喜欢了，明明不见面都不会想起了，可是怎么还想哭。明明先走的是自己，有什么资格舍不得。
　　——谁知道新买的眼线笔质量这样差，随便抹两下眼睛就全晕开了。真的不能听导购小姐天花乱坠的胡侃啊，沈良昀腹诽。

　　一路混乱，到了郊外。
　　沈良昀去找大棚主人借了水，使劲把脸上的妆都洗掉了，洗得脸都有些发红。
　　管理草莓的阿姨非常热情，一行人跟着阿姨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完一条泥泞的小路，来到覆着塑料膜的大棚前，猫着腰走进去，所有人第一句话都是“这么热啊”。
　　阿姨一脸自豪，“我们家的草莓都是在这种温度下长的，保证个个又大又红。”
　　摘了一会大家就开始冒汗，沈良昀看着那些不停用手擦汗的女同事，无奈一笑。
　　身旁的陆励成好奇，“你笑什么？”
　　沈良昀真心感叹，“她们的化妆品真好啊，这么折腾都不花，闲下来我得打听打听什么牌子。”
　　一个多小时后，大棚里基本没剩几个人了。
　　沈良昀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盒子里的草莓，勉强算是铺满了底。想起进棚前自己还对同事们说“大家要多摘点哈，公司不管午饭，能不能吃饱全靠自己！”，就更忧郁了。
　　只能再次弯下腰，扒开绿色的叶子，看看这个，摸摸那个，都看不上。
　　站在门口的阿姨不乐意了，冲着她喊，“那个小姑娘，你碰了的草莓就要摘下来啊，你摸完它，又不要它，它就会烂的。”
　　沈良昀听完吓了一跳，草莓这么重感情的？可是……“可是阿姨，你这草莓受热不均诶，这面是红的，另一面却是白的……”
　　阿姨听到居然有人质疑她的草莓，很是气愤，然而却很朴实的问了句，“啥叫受热不均？”
　　刚准备出去的陆励成实在听不下去，隔着几排草莓对沈良昀说，“我来帮你摘吧。”
　　说着就朝沈良昀走过来。
　　大棚里草莓栽种得很紧凑，每排草莓之间的间隔只能放下一只脚，人都得横着走，沈良昀看着陆励成迅速跨过一排排红红绿绿，生怕他脚下一个不稳有损了形象，这么想着，好像真看到快到眼前的陆励成脚下一滑，沈良昀赶忙向前想扶住他。因为太热，陆励成早把衣服的袖子挽起来，露出结实的小臂，沈良昀这么一扶，正好紧紧抓住了陆励成的胳膊，如此真实的触觉让沈良昀瞬间反应过来——这要是让剩在棚子里的女同事看见了可如何是好，这简直是揩陆BOSS的油啊——于是立即撒了手。本来陆励成也只是脚下有些打滑，晃了两下就又稳稳站住了，反倒是沈良昀，探出身子重心不稳，又放开了支撑物，很自然的——扑在了脚下的草莓上。
　　陆励成把她扶起来，她没来得及道谢，慌忙冲着门口忍无可忍的阿姨解释，“阿姨你别急，我压到的都是叶子！真的！草莓都在下面，她们很好！”
　　陆励成看着他这位今天各种行为都不是很正常的助理，忽然有种被打败的感觉，哑然失笑。
　　看到陆励成的笑容，沈良昀终于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开口：“陆总……您不用帮我摘草莓了，这儿这么热，您看……您摘了这么多……”指指他手里已经满满一盒子的草莓，“我……我蹭您点儿草莓成吗……就是，把咱俩的草莓混在一起，一人一半。”说完觉得自己这个要求太无耻了，于是自行让步，“呃，不不，三七吧还是，我三您七。”
　　陆励成挑眉，“一九吧。”
　　“……”沈良昀保持着殷勤的笑容，“陆总您太幽默了，您直接说咱各吃各的不就行了吗。”
　　结果当然是慷慨的陆总还是和可怜的小助理一起分享了草莓。谁让沈良昀今天反常呢，就当关怀下属了。
　　沈良昀和陆励成席地而坐，他们出来的晚，很多同事已经吃完在到处逛着呼吸新鲜空气了。沈良昀边吃草莓边感慨，“这郊区就是和市中心不一样，你看这空气，这土地，这树，这……这大棚，多有朴素的农村的感觉。”
　　陆励成斜了她一眼，“你一定没去过农村吧。”
　　沈良昀佯装崇拜，“这您都能看出来。”
　　陆励成不理她，继续说，“现在这市中心和郊区其实都没什么区别了，城市发展，改变的太多。空气也好，土地也好，早就沦为工业文明的牺牲品了。”
　　沈良昀知道陆励成是农村出身，于是问，“那你的家乡呢？还保留着农村的样子，还是也已经沦陷了呢？”
　　陆励成眯了眯眼睛，好像在回忆，“我来北京之后就很少回去了，对我来说，老家基本就是童年，本来面目都模糊了，只记得堆土山摘果子在田地里疯跑的时候，很开心。”
　　他说“很开心”的时候，嘴角真的噙着笑。沈良昀歪头看他，想了一会，又把头转回来，看着远方，“那你家乡有没有麦田？就是秋天会变得金黄一片的那种麦田？”
　　“有啊。怎么了？”
　　“啊，没什么，就是，想起农村就想起麦田，想起麦田就想起小狐狸。”
　　沈良昀以为陆励成会说“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却没想到他一本正经地说，“小狐狸看到麦田就想起小王子，你却是想到麦田想起狐狸。”
　　沈良昀震惊了。陆总知道小王子？陆总看童话？今天是水星逆行金星逆行还是地球逆行了，原来不正常的不止她自己。不正常就不正常吧，豁出去了。
　　于是她没接陆励成的话，自顾自背起台词来，“现在你对我来说，和其他成千上万个小男孩没有什么区别，对你来说呀，我也和成千上万只别的狐狸根本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如果你驯养了我的话，那么，咱们俩就回彼此都需要对方了，对我来说，你将是这整个世界里独一无二的。对你而言呢，我也将是整个宇宙中绝无仅有的了……”
　　沈良昀细声细语，微风吹起她的头发，一脸素净。
　　陆励成声音低沉，也像玩角色扮演一般，说了小王子的台词：“我想我有一点明白了。有一朵花……我想，她就是驯养了我……”
　　然后他们都没有说话。沉默让风声更加明显。
　　良久，沈良昀才开口，“一年前我参加过苏蔓的婚礼。”
　　那通电话之后，他们正常的工作。陆励成不提，沈良昀也就不自己往枪口上撞。今天她却突兀的想要解释。陆励成表情没有什么波动，只淡淡地问：“你知道多少？”
　　这句话更突兀。沈良昀有一瞬间的出神，觉得下一秒陆总就会掏出枪来指着她说，你知道的太多了。可是她现在也没心情插科打诨，想起早上在小区门口碰到的人，沈良昀惨淡地笑笑说，“我都知道。”
　　虽然不知道小王子是怎样和那朵美丽的玫瑰花相遇，又怎样细心地呵护她，给她所有的爱心和时间，把她变成了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花儿；但是小狐狸是怎么心甘情愿被驯养，是如何在三点钟就为四点钟才会到来的人幸福得坐立不安，又为何在临别时明明想哭却感谢这场驯养给了它麦田的颜色，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