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时光| 岁月忽晚君犹在》熊未艾

16、第十四章

　　会议室中低气压持续盘旋。Helen进来送咖啡，只看见陆励成面色铁青，其余人都低着头，不敢看Elliott一眼。整个会议室除了咖啡杯放在桌子上清脆的碰触声音之外，一片寂静。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银杏低着头，槐花被吹落，啪啪得打在地上。拥堵的马路上不耐烦的鸣笛声塞满了人们的耳朵。四月本是一首舒缓的民谣，却在高潮处蹦出几个尖锐嘲哳的音符，艰涩的横亘在心里。
　　陆励成简直没有一次会议不是在发火。总部和债权人同时给他压力，让他一直绷紧的神经找不到宣泄口。发火也不是无名火，最近总觉得手下的人不如从前好用。
　　一阵仿佛没有尽头的沉寂过后，陆励成重新整理了情绪，低声说，“重点还是H股，我不想再看到什么意外。”意外两个字咬得很重，听的人都不自觉打了个激灵。“散会。”
　　下班后开着牧马人穿行在市区的公路，通过后视镜可以清楚看到一辆宝蓝色的SUV一路尾随。陆励成平稳的把车开到路口，猛踩油门，又疾速打了几下方向盘，一个有力的摆尾穿进一条无人的街道。那辆SUV也不是好甩的主，不过一会就追了上来，陆励成又七拐八弯绕了很多路，才让它消失在视线之外。
　　回到别墅时已是满心疲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之前，最后看到的还是那盆铜钱草。说它好养，还真的好养，只要给它浇水，偶尔晒晒太阳，就永远生机勃勃。
　　陆励成看着这盆叶子又圆又小、根茎细长的植物，忽然想起一个人。这植物的主人。——也或许，不是忽然。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陈昊在一个难得能睡个懒觉的早上接到了沈良昀的电话。正想抱怨几句，就听沈良昀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飘出听筒，“陈经理，你手头有没有男人？挑一个肤白貌美又有钱的，介绍给我吧。”
　　陈昊被气醒了，“朋友，对不起，我是一个做正经生意的，帮不了你。”顿了一下，又说，“等等……你表白失败了？”
　　沈良昀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远处飞来飞去的鸽子，哼唧一声，“岂止失败……丢人丢到姥姥家了……要不是想着我还得为祖国建设出一份力，我早就去地下找我姥姥了，真的。”
　　陈昊听她情绪低落，于是提议，“出来吧，我陪你喝一杯。”
　　“喝什么呀，我不在北京了，在家呢。”
　　陈昊这下彻底清醒过来，几次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问，“那你怎么没和电视上演的似的，把手机卡往垃圾桶里一扔，潇洒开始新生活啊？”
　　沈良昀鄙夷，“换手机号多麻烦呀……我把他拉黑了。”
　　“……啧啧啧，”陈昊由衷感叹，“科技真是人类进步的阶梯。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沈良昀用食指在椅子上画圈儿，“接下来？他既无心我便休呗。”
　　陈昊从床上起身，汲着拖鞋向盥洗室走，“哎，跟我你还装个什么劲，你能放下他我就跟你姓。”
　　沈良昀张张嘴，憋了半天憋出三个字，“走着瞧。”
　　把耳机戴好，陈昊一边挤牙膏一边说，“沈良昀，虽然这个建议很俗，但我还是想说，你出去散散心吧，爱情电影不都是的么，感情受挫就去旅行，说不定还能碰见个艳遇什么的。”
　　沈良昀听他咬字不清，忙说，“行了行了你好好刷牙吧，不聊了。”
　　散心？旅行？还真就得走文艺青年这条路了？沈良昀拿着手机，心里空落落。拉黑是拉黑了，可到现在，连条拦截记录都没有。
　　四月的风吹皱了刚爬上岸的海浪，惹得浪又怯生生的退了回去。
　　两天之后，沈良昀在机场给陈昊打电话，“你的建议我接受啦，我跟家里商量好了，出去逛一圈，回来好好找工作，再也不折腾了。”
　　“那你现在要去哪？”
　　“北京。”
　　陈昊哭笑不得，“大姐，你知不知道散心这俩字怎么写？是散心不是闹心啊！哎，不就是被甩了吗，怎么连智商也一起被甩了？你要振作啊沈良昀。”
　　“甩你大爷啊，我们压根就没在一起过好吗。”沈良昀看着登机口的方向发呆，“北京只是这次旅行的始发站而已，我得去跟Helen说一声，告个别。”
　　“……沈良昀，你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作为多年的情感顾问，陈昊知道这次他帮不了沈良昀，也劝不住沈良昀，有些人就是劫，逃不掉。“那你好好玩吧……保重。”

　　Helen下班回家，看到靠在她家门上百无聊赖的沈良昀，吃了一惊。沈良昀冲她笑，“我说过我会回来看你的嘛。”两个人进了屋，坐在沙发上聊闲天，沈良昀把自己的行程交代了一下，“我准备先南下再北上，祖国这万里河山啊我怎么着也得见个千里吧，可能这辈子就这一次机会了，必须好好享受。”Helen看着她，漫不经心地问，“你是不是喜欢陆励成？”
　　沈良昀扬着的嘴角随着这个问题僵住，旋即又扬了扬，“……是。哎，这事儿我就做的这么不矜持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能看出来？”
　　Helen放下手中的水杯，认真地看着她，“感情是遮掩不住的，就算是陆励成那样一个城府如此之深的人，也曾经为苏蔓乱了阵脚。何况是你？良昀，我现在有点后悔让你替我做这个助理了——这件事我是不是做错了？”
　　“这事儿不怪你，”沈良昀尽量让语气显得轻快一些，“就像一见杨过误终身，不能怪风陵渡一样。”
　　听着她这蹩脚的比喻，Helen也笑起来，“哎，反正人生长着呢，也无常着呢，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良昀，祝你幸福。”Helen是陆励成暗恋故事的旁观者，一场本来都要柳暗花明的戏，最后却是卖掉房子撕掉照片的惨淡收场。她比谁都希望陆励成得到一份平和长久的幸福，如果能给他这份幸福的是自己的好友沈良昀，那便更好。
　　“良昀，你一个人出去，一定要注意安全，哦对了，你最好每到一个地方就给我报下平安，不然我不放心。”
　　沈良昀心里感动，嘴上打诨，“姐姐，我妈都没这么关心我，你真是我亲人，来，亲一个。”Helen笑着推开她作势要凑过来的脸，“别闹了。”
　　沈良昀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诶？你老公和孩子呢？”
　　Helen拿过一个抱枕，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最近公司忙，我也顾不上他们，就让孩子回奶奶家了。”
　　“忙到这种程度？问题还没解决？”
　　“……你该知道这次是什么问题。”
　　沈良昀叹了口气，“说白了，就是高利贷，是么？”
　　Helen点点头，“这是最主要的，也是最让人头疼的，其次还有一些小漏洞，最近股市也不景气，总之，还要麻烦一阵子。”说完就闭上了眼，显然不想再提。
　　沈良昀静默了一阵，站起身说，“我熬点汤，明天你给他带去行吗，就说是你做的。”Helen睁开眼，看了她一会儿，最后说，“好吧。”

　　从Helen家出来已经夜深，她骗Helen说要赶飞机，却没出息地站在了MG门口。凭着以前的经验悄悄溜进去，看到总裁办公室虚掩着的门。手放在门上，却没有推开的力气。沈良昀先在门缝里瞄了瞄，办公桌前没有人，视线右移，透过窄窄一条线，看到在沙发上小憩的陆励成。沈良昀小心地推开门，蹑手蹑脚地拿了他之前搭在椅背上的西服，轻轻给他盖上。盖上的瞬间，陆励成眼珠动了动，接着有些迷离地微睁双眼，梦呓般说了句，“你回来了。”接着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沈良昀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眼前的一切忽然不真实起来，仿佛又回到那段在别墅的日子，她从外面回到别墅时总会说一句“我回来啦”，陆励成心情好时就也会回一句，你回来了。
　　沈良昀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开始环顾这间熟悉的办公室，视线落在杂乱的办公桌上，不知道是出于职业习惯还是什么，沈良昀走过去，把桌子上散乱的文件一一归类，按之前摸准的陆励成的习惯摆放在不同位置，又把早已冰凉的咖啡倒掉，才走出办公室，开始了南下北上的征程。
　　陆励成醒来时是凌晨三点，最近他只能趁这样零零散散的时间睡一会，太阳穴突突的跳着，有些疼。察觉到身上凭空多了件西服，又想起昨晚半梦半醒，好像看见了沈良昀。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不清醒，陆励成坐起来，缓了会神，看见被整理过的办公桌，终于确定了那不是梦。沈良昀回来了。夜晚凉气袭人，陆励成穿上西装外套，走到助理办公室，门是锁着的。走廊上大厅里都是一片黑暗。整栋办公楼，只有他的办公室是亮着的——灯是刚刚他自己打开的，而他睡之前灯还是开着的。所以，她回来，就是为他灭这一盏灯吗。
　　陆励成不再多想，走到窗子前面看了看楼下，没有可疑的车和人，就又重新坐回电脑前，开始比对手头企业的并购和投资风险。直到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保温桶。
　　陆励成疑惑地抬头。
　　Helen看着陆励成疲倦的双眼，一下明白了沈良昀的心疼。“这是……我……熬的汤，陆总你最近太辛苦了，多少喝一点，对身体好。”陆励成勉强地笑笑，“我知道了，谢谢你，先放在这里吧。”Helen知道，这一放就不知要放到什么时候。这汤按沈良昀的吩咐煨了一夜，白白浪费实在可惜。于是豁出去对老板软磨硬泡，“Elliott，你没吃早饭吧？这样身体撑不住的，你尝一下这个汤吧，不会占用多少时间的。”陆励成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像是被某个经常爱耍无赖的助理附身了，无奈，拿起勺子喝了一口。
　　Helen看陆励成眉头皱了一下，又很快舒展开，然后听他似有深意地问，“这汤是你做的？”
　　“是。”
　　陆励成又喝了一口，“噢，谢谢，很好喝。”
　　等到Helen离开，陆励成的眉头才又重新打上了结——这个沈良昀做事不动脑子的吗？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味道，他怎么会相信是Helen做的？想到这，陆励成又觉得好笑，她给他做的第一道汤就是骨头汤，然后就再也没换过，他曾喝到想吐抵死反抗，却被她一副苦口婆心的面容给打败。现在他的伤已经养好，居然还要再受骨头汤的折磨。——可是这勉强算是鲜美的味道，还真的有点怀念。
　　而现在做那碗汤的人，正游荡在浙江的西塘，面对如画美景，兴致缺缺。本是想看着景忘了人，没成想，不仅没忘，还像是得了妄想症，穿过小巷，看见他，走在石板街，看见他，落日的余晖里是他，明灭的夜色里是他，闭上眼睛是他，睁开眼睛还是他。
　　所有面目都是陆励成。可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陆励成。
　　方洛看见沈良昀的时候，还以为她要跳河了。于是她一个箭步冲过去，拦住神游天外的沈良昀，“小姐，小心！”沈良昀被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发现她正被眼前的女人死死抱着，站在一座石桥上。
　　方洛看她诧异地盯着自己，不好意思地放开手，“啊，我以为你要……你没事吧？”
　　沈良昀觉得这奇奇怪怪的感觉似曾相识，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阵，恍然道，“你是在泰山给我们拍照的那个女孩！你……”又想了一想，“方洛！是吧？”
　　方洛早认出了沈良昀，了然一笑，“嗯，沈小姐。”
　　沈良昀捋捋头发，“嘿嘿，之前没有说，我叫沈良昀……你拍的照片我很喜欢，打印出来了随身带着呢！”说着拍拍背在身上的帆布包。
　　想起那张照片，方洛疑惑，“诶，你一个人么？那位先生呢？这次没陪你出来？”
　　沈良昀干笑两声，没说话。方洛也就识趣的没有再问。
　　在这个充满历史和文艺气息的古镇，沈良昀没等来艳遇，却也算碰见了故人。
　　两个女孩混了两天之后，已经熟识。而女人之间的距离，永远是靠交换情史来拉近的。所以方洛知道了沈小姐对陆先生的喜欢，沈良昀也知道了方姑娘和那颗编号C0879的树的渊源。
　　无非是相爱后各安天涯的心酸。
　　方洛是喜爱四处游荡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点，人也显得洒脱一些。沈良昀就不行，虽然她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但方洛能感觉到她心里沉沉的牵连挂念。
　　这天晚上，沈良昀从酒吧拎出一瓶完全可以当饮料喝的酒，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着水面摇头晃脑，“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旁边的方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别拽诗了，说人话。”
　　“哎，方洛，你说，是你比较惨，还是我比较惨？……呃，是我比较惨，你好歹还有两个人在一起的回忆，我连个开始都没有，就Over了。”
　　方洛看着水里颤颤巍巍的月亮，笑得凄然，“也许吧。不过我觉得我们一样惨，反正都是爱上错的人的人。……良昀，你喜欢那位陆先生什么？”
　　沈良昀不假思索，“长得帅。”
　　方洛狠狠白了她一眼。
　　“这个回答还不够让你信服么？”沈良昀皱皱鼻子，“那好吧，我再想想。”
　　方洛往河里扔了一块石子，也许因为太沉，没有激起什么涟漪，就扑通坠了下去。
　　沈良昀盯着河面低语，“陆励成是一个非常强大的人，强大到无论什么难题，只要他一出面，所有人就都像看到救世主一样松一口气。别人惊慌失措的时候，他能有条不紊地安排好所有事宜，别人志得意满的时候，他能冷静的分析得失利弊……他是一个很强大的人……可是我总想保护他。”沈良昀停了一下，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我想保护他，不想再让他做那个无所不能的他。……是我错了，一开始就错了，我想为他遮风挡雨，可是他根本就不需要我这把自作多情的伞。真的，是我的错。”
　　方洛听她说完，淡淡地问，“你知道你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吗？”
　　“是太在乎，是把这些在乎硬塞给他，还觉得自己特伟大。”沈良昀冷静的回答让倒让方洛措手不及了。沈良昀也不管，继续说，“是我一个人不征求他的同意就乱加砝码，最后天平倒了，这份感情的所有重量都向我砸来，我被砸得晕头转向，委屈得死去活来，却忘了，也许人家压根就不知道这个天平的存在。”
　　方洛突然不想再听她说下去，“嗳，沈良昀，你刚才背的那首琵琶行，你知道我最喜欢里面的哪句吗？”
　　沈良昀转头泪眼汪汪瞅着她，“商人重利轻别离？”
　　方洛推了一把她的脑袋，“你能不能别什么都联系那个姓陆的？再想他我就把你踹下去。”
　　沈良昀乖乖服软，“噢，那你说嘛，你喜欢哪一句？”
　　方洛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冲沈良昀神秘兮兮地眨巴眼，“添、酒、回、灯、重、开、宴！”

　　陆励成刚从会议室出来，就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打电话的人自称是沈良昀的朋友，说是在泰山替他们照过相的，陆励成想了一想，好像是有点印象。不过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说，沈良昀出了事情。
　　“怎么回事？”陆励成的询问只有四个字，却让方洛感到隐隐的逼迫感，镇静了一下，才回答说，“我们喝了点酒，她一兴奋，失足掉进河里了，被河里的石头磕了一下……现在救过来了，没什么大事，就是……”
　　“就是什么？”还是四个字，但这次明显对方洛的吞吞吐吐有些不满。
　　“就是……电话里不好说，你能来一趟吗？”
　　陆励成走回办公室，在窗子里看到楼下停着的那辆扎眼的宝蓝色SUV，心里短暂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冷淡地说，“不好意思，我这边还有点事情要忙，她没什么大事就好，我暂时过不去，有什么情况你可以再联系我。”
　　可是当天晚上他还是出现在了西塘。方洛去医院的走廊那头接开水，病房里就只有沈良昀一个人。
　　陆励成问明房间号，看清门牌，吸了口气，转动了门把手。
　　病床上的女孩本是侧头看着窗外，乌黑的头发衬出苍白的脸颊。听到开门声，视线朝着陆励成望过来。陆励成见沈良昀确实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只是脸色有些难看，心稍稍放下。正准备怪她太不小心，却见沈良昀礼貌而疏离地看了他一会儿之后开口道，“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