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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长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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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 长安
文帝十一年,长安城。梁怀王殿。
贾谊在书房侧位上坐着,对面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子,一身精致长袍,面容稚嫩可爱,带着些许成长中的少年轮廓,隐隐有当今圣上的眉眼。这便是汉文帝的四皇子,最宠爱的小儿子梁怀王刘揖。
阳光透过窗扉,鸟儿在树上欢叫。然而刘揖却“可怜兮兮”地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泪眼”,“太傅……今日的诗词本王都学会了,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贾谊如今三十有一,容貌多一分成熟少一分青涩,风度多一分稳重少一分轻狂,只是眼中那一抹温柔始终不变。也许正是因此,刘揖才会与他如此亲近吧!
贾谊看着那个调皮的小皇子,笑了笑,“殿下不如背诵一遍,这样臣才可以判别,以示公正。”
刘揖表情瞬间松懈,垂下头郁闷地喃喃自语,“又失败了……”
未央宫。
“哈哈!贾生,看来你这太傅当得还是真好啊,揖儿能把他父皇逗成这样!”
文帝在宫道上悠然缓行,身后跟着四皇子和贾谊。“父王父王,揖儿想去玩……”
“去找你母后吧。”
刘揖跑开了,带走了身后一群跟着的小鸟。
文帝刘恒看着身边的贾谊满意地笑了。当初派贾生去长沙时自己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犹豫了很久才下旨。前几年终于召回长安,那人早已蜕变了。
刘恒不着边际地叹了口气。自己毕竟生在天家,如何能万事随性?早先身边的邓通与贾生对着干,自己也是着实无法啊……
“贾生啊,朕八年前将你贬至长沙,你可有怨?”
“圣上过虑。臣自知朝堂险恶,当年幸得圣上施恩才得以全身而退。且臣从未想有朝一日再归长安伴君左右,如此幸运,是圣上恩宠。”
“贾生,”刘恒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的亭榭,“如若那时……”刘恒未再说话。是啊!若那时自己未将他贬谪,而是给个清闲职位,是不是这四年就不会如此远隔?
贾谊没有言语。如若什么?他想。如若当年没有离都,是不是那四年自己就不会拥有那么瑰丽的回忆?是不是如今也不会忍受难捱的思念?是不是深夜时常常回味的痛苦失落也不会一次次地让他失眠?苦笑一下,他想,即便没有离都,与那人的相遇都是自己命中注定的缘,有了这个人自己才是完整的。
刘恒转过身去,待要说什么,却见贾谊一时的失神沉思,暗叹一声。“这些年长沙王倒是很安稳,看来你的确有做太傅的本事啊!”说罢提脚离去。
而贾谊被那硬生生的“长沙王”刺痛了心,如雕刻一般僵在原地,没有跟上去。就是这个他念了多年的名字,又一次挖开那年离别的夜,心意相通却不得语,日日入梦的人却不知今生何时再见。
刘恒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回头见贾谊愣愣地伫立,身旁绕着他从未见过的难过情绪,生生挡住了刘恒想迈回的脚步。他虽不知贾谊在想什么,却知一定不是贬职事。时光不待人,临湘城一定有什么让贾谊无法释怀的。
自己不亦是如此?刘恒自嘲地想,转身离开,轻叹着睡梦中无数次的呓语,“最悔生在帝王家……”
八月。长安外城。田猎场。
当今太子刘启,四皇子刘揖与四皇子太傅贾谊田猎于此。原本文帝要兑现陪四子的承诺,无奈龙体微恙,只得叫太子也一同散散心。
贾谊立于近旁,看着不远处刘揖欢快地追着自己的马打转,不禁笑了。
“太傅,太傅!”刘揖成功独自绕场一圈后昂着头,小小骄傲的样子,“太傅,本王以后也要与父皇一起上战场!”
话音方落,他却是被自己的马儿一个响鼻吓了一跳,差点倒下来,待重又坐稳,脸上透出些红色,不好意思再自夸了。
贾谊不由又笑了,“殿下需小心些,不可只为尽兴。”刘揖乖巧地调转马头,往远处驰去。
太子眼中闪烁,侧头问道,“贾太傅倒无需自束,难得骑射不如一同?”
贾谊道,“实非推脱殿下美意,只是近日有恙不便,恐扫兴。”抬起头看向太子,将来的皇帝陛下。
太子笑了笑,转头去望向四皇子,“倒也是,毕竟四弟爱玩。”
贾谊看向太子宠爱的笑意,一时间脑海里出现另一张笑颜,那年同样弱冠年纪,同样的清冽少年,太子虽然散发出天家特有的华贵气质,那人却总是清冷脱俗,仿佛一切都入不了眼。
“太子殿下,贾太傅……”一小厮躬身道两人身边。
“何事?”
“回殿下,太傅府的急件。”
“嗯?田猎场什么时候能随意送信了,孤怎地不知?”太子话冲着小厮说,眼睛却瞟向贾谊。
“这……回殿下,说是大人吩咐的第一时送到手中的信。”
贾谊一惊,他这般嘱咐的信件也只有那人的消息,难道……忙拆过信,速速独立起来。一旁太子有些纳闷,也不知是何人,能让一向沉稳的贾太傅如此变色?
贾谊开始颤抖,他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夭折,夭折……”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一手团起那封信,两行清泪流出。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临湘,变回了“言生”,信中寥寥几行都化为那人声泪泣下地哭诉,“年初得子后,与君共议取字敏言,彼时吾儿伶俐见之可爱。殊不知前日敏言染热病,医治不得,隔日夭折!吾悲恸不已一时昏厥,却是待到今日方知,为防扩散,吾儿已入了土!呜呼!言生吾友,他已去邪!”
贾谊已无暇分神去想此时处境,满心都是仿佛心被撕裂的痛。那人的儿子敏言,是自己的字溶于他血的纪念,如今的离去,莫不是意味自己与那人的缘分也注定是这般结果?
那样的小生命,他原本以为会长大,会成为四皇子这般健康的孩子,会在自己某日回去时叫上自己一声“叔叔”……如今竟然……
远处,一个小厮惊慌奔过来,“报太子殿下!四,四皇子殿下坠马了!”
贾谊猛地抬头,濛濛的泪眼却看不清来者,随即冲向刘揖离开的方向。不知奔出了多远,当他终于看到被众人抱着不省人事的刘揖,才仿佛被抽干了体内的力气一样。他呆呆地看着太子指挥护卫送走那个孩子,立在那里,觉得自己仍然如同很多很多年前一样,内里仍是软弱的孩童。他想到方才那人的敏言之死,又想到四皇子生死难测,恍惚间竟如同天地间空无一物,独有轻轻飘落的飞雪,冷得成了冰。几日前与皇谈话时的思绪,回想临湘旧事的愁伤,又今日的多重打击,终于压倒了这个常年苦苦支撑的男子。喉中涌上一抹腥甜,眼前似有黑雾,他忽地又一次泪流满面。
生命,竟是如此地脆弱么?他苦笑。
那么当初自己放手离开又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