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芳洲》绮白

12、贪取馨香忘却身

　　雪信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阿狗示弱了，她也就肯回答他的疑惑了。她扒着他的肩膀，抬起头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狗啊。”阿狗脱口而出，她十多年前就知道了，还用问吗？他匪夷所思。
　　“你有姓吗？”她又问。
　　这回阿狗想了想说：“你师父姓沈，你也姓沈。所以我师父姓王，我也应该姓王。王阿狗，对，我就叫王阿狗。”
　　她就摇头苦笑：“我是被扔在街头没人要，被师父收养了，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师父姓沈我也只好姓沈。名字也是他给我起的，取自一种叫雪中芳信的香。你呢？你从没想过你的名字怎么来的吗？”
　　阿狗说对啊：“我也是没人要，被狼群收养了，后来我师父又收养了我，师父姓王我也只好姓王，他懒得给我起好听的名字，就叫我阿狗。”
　　“其实，我师父不姓沈，你的师父也不姓王。你师父过去也是华城里妇孺皆知的有才情的人，他故意不给你起名字，让你顶着被人取笑的乳名长这么大，让你以为自己就是个平庸无奇的猎人，可是不是的。我们正在做的，是把这世道欠你的还给你。”雪信贴着他的脖子，吐着气说，弄得他脖子痒痒的。
　　他听出她似乎了解他的身世，连他自己都不了解的身世，她竟然知道根底，就摇晃她，催她快点讲下去。
　　雪信踮起脚，还有点够不着，就把他的耳朵揪下来点儿，贴着他的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念咒一般地说：“你的名字叫苍海心，但是你眼下还不能用这个名字。等时候到了，你就是苍海心了。”
　　苍海心。他默念了几遍，确实比王阿狗这个名字拿得出手了，和沈雪信这个名字也更相配了，但也只是个名字而已。苍海心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他的父亲是谁，母亲是谁，他本来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还是没有告诉他。他又催她讲。
　　“我知道的到底为止了。你如果想知道更多，就得跟我走，学好你需要学的事情，到了时候，你不找答案，答案也会来找你。”她把他的脑袋推开，想了想又提着他的耳朵说了句悄悄话：“苍是国姓，你知道吧？与你的姓沾边的事里，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只有我们的人和别人的人。”
　　阿狗发现雪信脸上泪痕犹在，染糊了胭脂，可她说的话，她的神气却和刚才的眼泪没有半点关系了。他问：“那你哭什么？我不要我的姓，你带不回我，你是不是要受罚？”
　　“谁说我哭了？我眼睛不舒服罢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法见人了。”
　　林间有条清缓的小溪，她跑过去，俯身掬水洗脸，洗下白白腻腻的脂水，染了半条溪，好一阵被冲淡冲走了。她用袖子挡着脸说：“没上妆的脸，不许看。”
　　阿狗把她的手拉下来，不上妆的脸比匀粉调朱的脸多了光泽，也显得稚气，看上去好说话得多，不是那么咄咄逼人了，当然也不那么艳光四射了。脸上的脂粉洗掉了，她的锐气也挫下去了，他忽然就明白了一个真相，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是在求他的。她不肯承认，之前始终用她的颐指气使掩饰她的心虚，其实只要他愿意跟着她回去，路上他说的话才算话。
　　他说：“让我跟你走也可以。你得答应我，你不准嫌我臭，不准不和我说话。我想要抱着你就可以抱着你，我想闻你身上的香，就可以闻，像刚才那样。”
　　雪信现出愠色，眉眼一横，可是没发作出来。她说：“想让我不嫌你臭，你自己要先让自己不臭才行。”她靠过来，贴着他的怀里闻了闻：“还是一股狼味。”可是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歪着头看他。阿狗抱起她，她身上张牙舞爪的脂粉的香气洗掉了，剩下柔弱的香甜，惹人怜爱，他越嗅越贪婪，忍不住把鼻子凑进她的后领去闻。她就重重一把推开他，说：“别得意忘形了，你现在还不配呢！”她忽喜忽怒，收放自如，现在他还不是她的对手。他爬起来，灰溜溜地跟上她。
　　雪信把阿狗带回去了。沈越青盯着她的素脸瞧了好一阵，雪信恼道：“看什么看！”把阿狗推进车里，自己也钻进去了。车里早就备好了一套新衣服，比之前她带给他的更为奢贵华美。
　　她把衣服丢过去说：“你自己换。”就不理他了，抱出装匣重新理妆，支好菱花镜，拣了一粒珍珠大的胡粉，用瓷瓶盛的花露化开，在脸上和脖子上涂匀了，指头长的玉筒里挑出胭脂膏子，在唇上点出樱桃，手心里还剩下一抹红，双手揉匀了拍在脸颊上，嫌红过头了，又找出粉盒在胭脂上罩了一层英粉。她在画眉砚上研磨螺子黛，描出菱叶形的眉，在另一个小瓷盒里翻拣，找了片花子轻轻呵气，把背面的鳔胶濡湿了，贴在眉心。又拆掉发饰，解开望仙髻，梳了双鬟，垂在耳边。一顿收拾下来，足有半个时辰，她回头，阿狗正痴痴望着她，又恼了：“你怎么还不换衣服？”
　　“你还在车里，我怎么能换衣服。”他就见她一套一套的家当那出来，又放回去，眼花缭乱，看着看着，就什么都忘记了，只有她的桃腮红唇，忍不住想要过去亲亲她，却想起她说的那句“你还不配”。
　　雪信用指头在他脸上刮了一记，他脸上立刻留下一条红印子，是留在指头上的胭脂，笑着钻出了马车。谁也想象不出她哭的样子，若不是亲眼见过。
　　他换了衣服，她又进来检查，腰带歪了，她哼也不哼就替他扭正，很熟练的样子，好像他不是一直为他这么做着，就是一直为什么人这么做过。她还说：“你是辽郡来的药材商人王阿狗，带着十车货物来吴郡做生意。越青师兄是你的合伙人。我是你的侍婢，至少在别人面前是。”可是她说话看着别处，那神情，仿佛她才是女主人，他是听使唤的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