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萧然》光阴飒飒

2、第 2 章

　　（五）
　　后来很多次，陆萧老是一遍又一遍想起那晚林慧抬头对他说“我叫林慧”的样子，有些惊慌有些茫然地瞪着眼睛，样貌那么明艳的女孩子竟然可以像只慌乱的小兔子，叫他忍不住想伸手去安抚她。那天送她到家后，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深处有根线被轻轻弹了一下。
　　就是这么一会，她就像根针刺进了他心里。到如今，已经与他的血肉长在了一起。他不是没试过将她从心底连根拔起，只是一用力就痛得要死。后来就学着安慰自己，就让她待在那里吧。总有一天，什么都会过去。

　　（六）
　　走吧，林慧。我们回家。
　　两人好上以后，这是陆萧最喜欢对林慧说的话。牵着这个自己认定的女孩子的手一起回家，是让他很眷恋的事情。
　　遇见她之前，陆萧很清楚自己的以后是什么样子。无非就是这两年玩玩，找个匹配的人结婚，资源强强联合，做什么甚至连自己是什么在整个家族的昌盛延续面前根本一点份量都没有。
　　遇见她之后，这个与他的生活圈子截然不同的女孩子像一束阳光跳进陆萧静澜无波的生命。清正浓时，他甚至有了为她与家族争取的想法。
　　“陆萧，你和徐遇安根本就是一路货色，都是自私自利的王八蛋！”因为酒醉事件和林慧成为好朋友的陆烟得知他俩的恋情之后火冒三丈，冲到陆萧的书房，指着这个自己从小到大最钦服的哥哥破口大骂。
　　陆萧当时心情很不好，难得回家的父亲之前特意找他谈话。当时换届在即，陆家必须借助徐家在商界的助力，徐家也亟需有深厚政治背景的陆家来支持。换句话说，他和徐家这一辈的长房独女徐佳琪的婚事，长辈们已经敲定，连订婚的日子都选好了。此刻名为商量实则通知他，为了两家的面子，外面那些花花草草必须得在订婚前断个一干二净。
　　他面无表情地垂首站立在父亲面前，虽然早知会有这一刻，但听到父亲用毫不在乎的语气提起让他和林慧分手，拳头依然忍不住捏紧。
　　末了，父亲抬头看着他，“徐家那个女儿我见过，落落大方很不错。配你不算委屈，你会喜欢的。我要打个电话，你出去吧。”
　　钝着一颗心下楼来坐在书房的阴影里，陆萧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脑子里闪电一样想了无数种法子，最终却都指向同一种结局。
　　他和林慧，必须得分手。
　　摁熄手里燃烧的烟蒂，他将头埋进双掌中，觉得自己像一个快溺水的人呼吸困难，世界这么大，此刻竟找不到一个角落可以安放他们的爱情。他焦躁地扒拉着原本精心打理过的发型，像头困兽一样站起来在屋子里转悠，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心里的痛楚稍微少一些。
　　陆烟就是在这个时候冲进来的。
　　听到妹妹的指责，陆萧自己都没想到居然会笑了出来，“烟烟你不用担心，我和林慧马上就要分手了。”
　　陆烟更没想到自己这么野蛮犀利的一刀挥出去，哥哥不躲闪不说还主动挺胸上来让她戳个血窟窿。
　　陆萧依旧背着她，语气很平静：“这半年对父亲很关键，我和徐佳琪下半年就会订婚。”
　　“和徐佳琪？”陆烟的思维有些跟不上，“那，林慧呢？你和林慧算什么回事？”
　　“所以我说，我立刻就和林慧，和你的好朋友分手呀。以后你都不用再担心我会伤害到她。”
　　“不是，哥”陆烟急了，“我不是来让你和林慧分手的，她那么喜欢你我都看在眼里。其实，其实我很想你们俩好好的，你别辜负她。”后面的话陆烟的声音越说越低，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她一点就透，立刻就明白了陆萧提到父亲和徐佳琪的含义。
　　宽大的房间里，兄妹俩一时无话，安静得叫人心慌。
　　陆烟想了想，还是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她说？”她欲言又止，最终咬咬唇，还是说：“如果要说，就早一点说，拖晚了女孩子会觉得很难堪的。还有，好好说，别说得那么，不留余地。”不要像她当年那样，被徐遇安狠心地扔在那样难堪又绝望的境地里，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出来的路。
　　陆萧侧头发愣，说？说什么呢？说林慧我要结婚了，咱俩分手吧？还是说林慧我没办法爱你了我要找另外的人结婚，所以咱俩分手吧？不管是哪一种，陆萧都觉得自己操蛋又窝囊。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这世上又哪里有爱情，能不排在身家利益之后。
　　陆萧终于说话，声音却飘忽如浮在半空的云，“你放心，我会好好和她说的。”
　　心下却是茫然一片，像一个着夏衣的人走在冰天雪地里，看着哪里都是路，却哪里都是要人命的冰冷彻骨。

　　（七）
　　之前他就和林慧说好了带她去北海道看薰衣草。按照计划出发的时候，他心里揣着事，一直有点心不在焉。
　　林慧还在飞机上兴致勃勃地翻杂志，指着小报调侃他和徐佳琪“天作之合”的八卦。他心里有些烦，劈头抢过她手上的东西丢一边，恨恨地转过头不看她。
　　之前就一路觉得他闷闷的、才想方设法逗逗他的林慧这下是肯定陆萧情绪不对了。她伸手轻轻戳他的手臂，不理她。再戳，还是不理。
　　林慧戳出了乐趣，兀自捏着他紧实的上臂，在脑海里和海报上看到的吴彦祖的作对比。不防他突然伸手一捞就将她搂进了怀里。热烫的唇压在她的头发上，林慧想动却被他制住，低低的说话声意外地带了几许恳求：“别动，让我抱抱。”
　　林慧乖乖地依偎在他怀里，后来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陆萧一只手紧紧地搂着她，到飞机落地都没有松开。

　　在北海道的富良野，找到家里在这边添置的小庭院安顿好之后，陆萧就没看到林慧。
　　他正要出去找她，电话响了，一看是父亲的内线，不敢怠慢地接起。
　　原来是徐佳琪之前到欧洲参加一个短期游学团，下周就要回来。两家的公关商量之后决定让这对最近在圈子里风头正劲的“天作之合”再给绯闻加把料，让陆少爷携着鲜花去迎接美人。
　　陆萧一听让他做这等丢人现眼的事，很不满但顾及到电话那头是父亲，他稳了稳情绪，尽量用商量的口吻道：“对徐家，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吧。”
　　在和徐家联姻的这个事情上，陆萧的态度一直是非常合作的，温顺到就连他父亲都忘了这个儿子骨子里其实是多么执拗。乍然听到反对声，非常不悦：“陆萧，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只是在通知你时间和地点，必须出现。”
　　这些天，反复在如何给林慧开口这个问题上纠结煎熬着，他一方面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扭转这件事，一方面根本不舍得林慧。一想到要亲口跟她说分手就心如刀割样难受。
　　如今，再面对父亲的责难，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情绪一下子积累到了极限。
　　他哑着嗓子咬牙切齿：“我知道，您是在通知我。连我的婚礼您不也是通知我参加吗？通知我娶的是徐佳琪，通知我下半年就订婚，通知我TMD必须要和林慧分手。”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不管父亲那边说了什么，陆萧生平第一次挂了父亲的电话。他有些疲倦地放下手机转过身，却看到林慧在门口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
　　她倚在那儿，换了一身宽松的月白色袍子，柔软的长发松松地挽到脑后，有一缕不听话地掉了下来，靠在她贝壳般优美的耳廓边。恰好站在门口的阴影里，陆萧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隐约见到她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耷拉着。离得这么近，这一刻却好像隔着万水千山一样遥远。陆萧心里闪过一阵慌乱。
　　感受到陆萧的视线，林慧示意他看她手中的花，“刚才到的时候，看到庭院里的花开得正好。去摘了来送给你，你看，上面还带着露珠呢。”
　　陆萧看着她，想着她到底听去了多少，“那个，林慧，刚才……”
　　“不要说。”林慧急促地开口打断他，脸色虽然煞白一双眼睛却比他初见她那晚更加清亮。“陆萧，就算天明天就要塌了，也明天一早再告诉我，好不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发生，如果你要赶回去就回去，如果不走就好好陪我这几天。有什么话，现在不要告诉我，我不想听。”
　　说着走上前两步，将手中灼灼盛放的粉色花朵塞进他手里，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不管怎样，我都还是愿意把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给你的。陆萧，我爱你。”
　　那片粉色灼痛了两个人的眼，痛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林慧转身要跑出去，陆萧眼明手快地拉住她，顺着手里的花把她一起圈进自己怀里。
　　硬硬的花枝咯在他的胸前她的背上，隔出他们之间的万水千山，总有远到无法忍受时不得不放手的一刻。

　　（八）
　　后来的几天，他们按照预定行程到处去玩。可两个人都明显意兴阑珊，却还要在对方看过来时强装笑颜。知道剩下的时间太少，他们都想把最好看的笑留给此时最心爱的人。
　　只是，这样苦的笑，他们都不知道，实在是丑毙了。
　　不管怎么不甘不愿，时间还是走到了要回去的前一天。
　　陆萧拉开门，就看到林慧坐在院子里发呆。他走过去，将披肩轻轻搭在她背上。
　　林慧没有回头，陆萧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放纵自己沉溺在有她的静谧时光里。自欺欺人地假设他们永远不会别离。
　　“陆萧，如果今天不是我，你会拒绝与徐家的婚事吗？”林慧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平淡得就像在讨论“你觉得吴彦祖帅还是古天乐有型”。那天在门外，她没听到多少，但重要的部分却一字不落。这些天，她一直觉得，如果陆萧主动对她说起这个事情，就说明他愿意也有勇气和她一起去争取那一点点渺小的希望；可是，他却一直沉默着逃避。
　　不过，这才是她爱的陆萧啊。在C城横行无忌的陆萧少爷根本不敢离开家族的庇荫，连与之抗衡的勇气都没有。就算那天他在电话里那么不满地反对，但林慧敢打保票，到时间他一定会准时捧着鲜花出现在机场，让记者拍下他与徐小姐珠联璧合的照片。
　　“呵呵……”听到笑声，林慧自己都吓一跳，原来在这种时候她都还可以笑出来。
　　陆萧看着她的背影，“林慧，这个时候我不能闹出任何事给家里和父亲造成影响，不然这么多年来所有人的努力经营都功亏一篑。不说父亲了，连我都不会原谅自己。”他烦躁地停下来，抿抿唇，“林慧，你相信我，我真的爱你。我不想失去你。”
　　“那你想我怎么做？”
　　陆萧沉默了一阵，“给我一年时间。我和徐佳琪已经说好了，结婚之后互不干涉。我们就还能和现在一样，好好地在一起。只要过了这段关键时间……“
　　“陆萧你不能这么贪心，什么都想要。”林慧转过来，一双眼竟是哭后的通红。又有眼泪掉下来，她用力地拿手去擦，那一块肌肤立马就红了。她抽抽鼻子，看着陆萧：“你既想要保全家里的面子，娶了徐佳琪当助力；又想要和我长相厮守，浓情蜜意。什么叫好好地在一起？你都结婚了，我还能和你好好地在一起吗？你把我当什么？你的小三，你的情妇？陆萧，这是你能想到的不会失去我的法子吗？就算我爱到昏了头犯贱答应你了，到时陆家徐家发现了、要你甩了我，那时，你又打算怎么安置我？在你眼中，我对你的爱就真的卑微到这样任你践踏为所欲为吗？”
　　陆萧之前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的话竟然可以锋利到这个地步，让他觉得从她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热的烙铁直直地贴到他身上，烧灼得从内到外都冒着白烟“嗞嗞”作响。他死死地用指甲扣紧掌心，用这样的疼痛来提醒自己保持冷静。
　　终于，他艰难地开口说道：“林慧，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过给你我这样一个不堪的结果。我只是，只是想尽我所能多和你在一起，能多一天是一天。一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见你，我，我就……”他说得又慢声音又沉，将林慧勾得泪如雨下。只听他接着说，“那晚第一次看到你，我就觉得自己看过这么多人之后终于遇见了。而且那么幸运地你也爱上了我。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好最好的时光。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林慧再也绷不住哽咽，扑进陆萧怀里，“哇”地一声哭出来，抽抽搭搭几乎背过气去。陆萧使劲儿搂着她，恨不得就这样将她抱进自己身体里，就不用再面对这样撕心裂肺的生离。
　　相遇的时候，我们都满心喜悦，以为是上天垂怜。更何其幸运，你爱的人也恰好爱着你。我们不顾一切、满心喜悦地相爱，到后来，却发现是彻头彻尾的一场伤心。
　　如果可以，是不是我们最好不相恋，如此哪怕一生都只无知无识地各自活在各自的世界，也好过如今短暂的交集，却从此留下再不磨灭的绝望。

　　（九）
　　下半年，陆徐联姻，世家圈子重新洗牌，陆父顺利上位、徐家借力成功。订婚宴上，新郎新娘皆是城内出名的俊男美女，面对记者镜头和众人调笑默契十足应对自如，堪称一对璧人。这场完美的联姻赢来众口交赞，都只记得如今得到的，连当事人自己都快忘了谁和谁在背后放弃了什么，谁和谁又失去了什么。
　　“我以为，你们到底情投意合。”
　　快过年了，难得回趟主宅，陆萧干脆推掉所有的应酬，和陆烟坐在他的书房里，像小时候一样相互倚靠着。
　　听哥哥将他和林慧的故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陆烟的语气中藏着许多遗憾，涩涩地，像一把钝刀子在陆萧以为不再想念的心上来回磨着。
　　原本以为，他们毕竟那么情投意合，陆烟甚至都做好了帮着哥哥和家里抗争的准备。谁知道，这两个人一趟日本回来，竟有志一同地平淡分手，人前人后都不再提到对方。
　　和陆萧分手后，林慧辞了工，要么闭关使劲画要么就天天到处飞，还美名其曰采风。后来有次晚归，看到陆萧等在楼下的X5。眼神顿了顿，脚下步子都没放慢，视若无睹地走了过去。第二天就联系中介换了房子。陆萧知道她的新地址，却担心她知道他知道了就又要搬，便按捺着再不去看她。陆烟知晓他的心事，经常给他说林慧近况。如今他们分手了，这两兄妹谈起林慧的时间倒比之前多了好几倍。
　　陆母是听过林慧的，知道儿子深爱怕他放不下，还特特找陆烟回主宅去问了半天。哪里知道女儿这里大打太极。实在按捺不住，把陆萧拘到跟前来，旁敲侧击了半天也没见不妥，只好自我安慰他是真的放下了。
　　陆萧低低的笑声在屋子内弥漫开，听在耳里却是无限凄凉。
　　陆烟也是默不吭声，想起了叫自己伤心牵挂的那个人。外人都说陆家女儿骄纵任性，可她这辈子注定爱不到最想要爱的人了，再不可一世，也不过是索然无味。
　　天知道这世上到底要有多少个擦身而过，才能将我们青春的棱角磨掉，揣着一团伤心事从此安分守己地过活。
　　这么小个房间，却坐着足足两个伤心人。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闹哄哄地。不一阵，有佣人上来敲门说是徐太太和佳琪小姐来了，太太请少爷下去。
　　陆萧撑手站起来，摸摸妹妹的脑袋，心知这时候她不愿意见外客，便道：“你再歇会儿吧，吃饭的时候再让三姐上来叫你。”
　　陆烟听着哥哥的脚步走远，随手拾起他之前丢下的一本书，翻开却看到里面卡着一张小纸条，应该是主人看书时随手写的，非常苍劲有力的十二个钢笔字：

　　“纵然平生再得意，到底此身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