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金阙》潆尘

1、第一章：千秋华章启

　　这是周国的帝宫，一座华贵寂静的九重天阙。

　　今日我着了一袭如意蟠云纹的玄黄鸾裳，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这汉白玉阶足有一百二十阶，由广泰门下直往父皇的玄光殿。不知为何，那玄光殿今日竟隐在层层雾霭之下，烟云相连，只留出一对飞檐，不胜孤寒。

　　身侧两列禁军执着金戈，凛凛而立。

　　一阵北风吹来，我瑟缩了一下。从前走过这么多次的玉阶却从未感到这样眩晕，我努力注目于足下，紧握广袖下的双手，一抬头，才发现终是到了。

　　抬步迈进玄光殿，这沉寂大殿中只有我衣袖摩擦的声音。我蹙眉四顾左右，只觉奇怪——父皇怎会不在？

　　“羲和——”

　　突然有人喊我，那声音十分熟稔，像是在哪里听过。温润且和缓，像是一滴雨珠滚落竹骨伞，一颗心霎时平静下来几分。

　　我扬眉回头看去，那人并非我父皇，却穿了我父皇才能穿的明黄龙袍。他负手定定站在殿前，冕旒遮住了他的脸，且又是背光，我只能勉强看见他薄削的唇勾着淡淡的笑意。

　　我心底又惊又怒，喝道：“大胆！你竟敢穿天子龙袍，该当何罪？！来人，将这逆贼拿下！”

　　声音落下，四周却出奇的平静，殿外宫人仍旧立在寒风中似是没有听见一般，而那人仍旧含着浅笑，背光站在我面前。

　　我气得颤抖，上前几步将他看了个仔细。

　　竟是奕清。

　　“羲和，你怎么了？”他的冕旒犹自晃动，不知何处来的光将他的英朗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

　　“师父……怎么会是你？！”我望着他的眼睛，心里划过不安、困惑、惊诧……和惊喜。

　　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含笑看着我，慢慢地，他抬起手抚上我的脸庞。我猛地一惊，还未说出口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这一刻实在荒诞，自我九岁那年拜他为师起，他从未与我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我只觉那一双修长的手与我的脸之间愈发热起来，便抬开他的手。

　　不曾想，那双手上竟满是鲜血，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手上也沾满了猩红触目的血色。

　　下一秒胸口猛然一窒，便醒了。

　　梦中这般凛冽，原是锦被落下了贵妃榻，采桑闻我醒了，便到我身边拾起锦被重新为我盖好，我却垂眸望着微蜷的手指，久久不语。

　　窗外的杏花树影影绰绰在初春的东风中招摇，窸窣落下些许零星花瓣，我恍惚抬眼像窗外看去，心中仍翻覆回味着梦中奕清那一袭龙袍的荒诞的景象，还有他手指所划过的地方，心下不知何处微微一动，又微微一紧。

　　梦里的玄光殿是曾经的模样，如今这天下成了皇叔的天下，我便再也没去过那里。而那件父皇赐给我的如意蟠云纹鸾裳，也早在父皇薨逝后被我付之一炬……想起过往种种，我莫名一怔，摇头浅笑，幸好这只是个梦。

　　“公主怎么还在榻上午憩，”正当我怔着，素菡已然领着七八个端着首饰衣衫盘的侍女匆匆步入寝殿，“日夕过后皇上的寿宴就要开始，该着手准备了。”

　　我扭捏着身子跳下贵妃榻，攀住素菡的手臂低声央道：“菡姐姐，我不想去。皇叔向来不喜欢我，打扮的再漂亮，到头也是自讨没趣。”

　　“公主不披衣裳便下榻，也不觉着冷吗？”素菡先是温婉一笑，拿过一件狐裘为我披上，“这是天子的寿宴，非比平日筵席，容不得你不去。”

　　我紧了紧狐裘问道，“那……师父会去么？”

　　“侯爷前日从锦州启程归返，现在只怕仍在路上，大约三日后才能抵京，”素菡闻言，温婉笑道，“莫不是公主想侯爷了。”她说罢，引着我的手臂拉我坐到妆台前，我的脸一下羞得通红，梗着脖子气道，“菡姐姐……你瞎说什么。”

　　“我如何胡诌了，公主与侯爷师徒情深，难道是我想错了？”她脸上蕴着一丝慧黠的笑，双手熟练用锦团将我的一头青丝用香油浸润，一股馥郁的杏花香气悠悠荡开。

　　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羞得脸通红。只得将双腿蜷缩起来，将脸埋在膝头，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妆奁中奕清送给我的宝绿七珠环佩，闷声讪讪道，“菡姐姐，你又戏弄我。”

　　是夜的交泰殿恍若天上宫阙，灯火辉煌，歌舞升平。

　　大殿宽足有十余丈，广若天宫，缀满了精贵的饰物，如意火纹的波斯地毯远远铺往了玄光殿，童臂粗的红烛放满了金架，左偏殿设有笙乐礼钟，只待宾客酒过三巡奏响。绘彩描银的穹顶上还高高挂着一个蟠桃，奢华非凡。此刻红绸金觥摆满桌席，蔚然一派帝家之风。

　　皇叔的寿宴将于今夜进行，周国上下举国同庆。这是自我父皇五年前病逝，皇叔登基后兴办的最隆重的一次寿宴，这场寿宴被安排得盛大无比，就连邻国波斯、提达、来须国都纷纷派了使臣千里迢迢前来送礼。

　　我坐在交泰殿西南角，韫华公主与文淑公主则坐在离龙椅最近的左右两席。我垂下眸子，面色清冷，渐渐地我能感觉到周围有人默然看着着我，目光或惋惜，或冷冽，或戏谑……

　　五年前父皇病逝，我是父皇膝下唯一一个子嗣，没有皇子登基即位，二叔广陵王顺应众意登基称帝，改年号荣景，自此开始至今五年的治国之路。二叔从来觊觎父皇的皇位，如今终于能够称帝，自然是欣喜若狂。

　　他封膝下两个郡主为韫华公主、文淑公主，唯一的儿子被封为太子。而我，二叔下诏加字荣熙，是为千秋荣熙公主，以示对先帝的敬重。可我深知这些都是假的，二叔心底忌恨父皇已久，我能免于一死已是万幸，便求了皇叔让我住去南三宫那无人问津的地方消磨此生，也算求个安宁。

　　虽说我住到了后宫最偏僻的地方，宫人却念着我是前朝公主，私下仍对我敬重有加。我曾问过素菡，若是皇叔知道她仍以往日公主之礼待我，是否怕被皇叔刑罚。素菡温温一笑，望着我的眼睛说道：“羲和，你永远是大周的千秋公主。”

　　听罢，我恍惚无言。

　　自小而大，我都很喜欢素菡，虽说她只是一介女官，所有人却都敬她三分。素菡本姓文，当年父皇起军灭了旧国，改元大周，她的父亲文丞相见朝纲已亡，长叹一声自戕于宫门下，英烈无双。十岁的素菡，便长跪门下三天三夜，父皇感之她仁孝之心，便封素菡为孝靖郡主寄养于长公主姑姑的膝下，十五岁那年，素菡入宫请做女官，终生不嫁。父皇知她心性耿直，便允了她到我庆阳殿中当值待诏女官。

　　那时，我只有六岁，母后早逝，我也没有长姊，素菡便成了我身边唯一的姐姐。

　　一晃十年过去了，素菡的确没有嫁人，我却已然及笄，到了待嫁的年纪。

　　“羲和。”突然，有人喊我，将我从回忆里猛然拉回来，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太子羲昌，今日他金冠玉束，明黄锦袍，一派天家风华。

　　我起身向他行礼，却被他一把拦住。

　　“无须多礼。”他道，一张清俊的脸上不乏殷切，“今日是父皇寿辰，父皇答应封赏众人，你想要什么？”

　　“臣妹并不想要什么，多谢太子关心，”我将目光从金盏上移开，望着他道，“请太子还是快去宝座上落席罢。”

　　他闻言，眸中浅笑，忽然将我广袖下相抚的双手握住，暗下用力向他一引，脚下不稳的我一个踉跄便撞进他怀中。

　　“羲和，我想今日便求了父皇……娶你做我的太子妃。”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望向我的眼睛，似是在等我的回应。

　　荒唐！

　　我猛然一惊，此刻才回过神来，飞快挣开他的手道，“还请太子殿下莫要逾越！”

　　他不语，沉默看我片刻才道，“羲和，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

　　“放不下？”我抬眸静静看着他，他的眼角眉梢与少年时无二，唯是我变了罢。我笑道，“该放下的我都放下了，太子殿下，我们至此无缘。”

　　曾几何时在广陵王府中，秋千上的我曾天真的答应他及笄后便做他的世子妃，如今事物更替，我仍是公主……而他，却已经是太子了。

　　这句话甫一出口，羲昌脸色骤然失神。

　　我垂眸不去看他的脸色，转身退回席间，却不想被案脚拌得一个踉跄。他急忙抬手来扶我，却奈何我向后一退，他一只手便在空中微微僵了。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我都恍恍惚惚，众人推杯换盏，席间觥筹交错，舞姬满场折腰弹袖，俨然一幅夜宴图。皇叔手执金盏，含着几分醉意在高高的龙椅上开怀大笑，皇后同嫔妃也低声笑言，韫华公主和文淑公主以袖掩面朝着席间几个年轻臣子指指点点，满是女儿心思。

　　唯有羲昌一手抚案，一手执杯，就这么远远地望着我。

　　笙歌醉人夜如昼，烛光落，千万盏。

　　不知过了多久，宴席终于结束，我匆忙离开交泰殿。

　　走出殿门数十步，我回头远望交泰殿——那恢弘广阔、华丽奢靡的大殿在夜色下仿佛是不夜的天阙。

　　多少年前，当我仍在襁褓中时，父皇为我的诞生欣喜若狂，他以远古神祇帝俊之妻，太阳神女的名字——羲和，来为我命名。而封号则以千秋二字冠之，寓意福泽绵长，千秋华章。那一日，周国大赦天下，百姓欢庆，父皇在交泰殿中大宴群臣，灯火三天三夜不灭。

　　也正是那日，十三岁的奕清为我题下一幅字——

　　——千秋无忧。

　　彼时，我是交泰殿中众人瞩目的明珠，是天底下最矜贵无双的公主，臣子万民匍匐于我脚下山呼千岁，那样的洗礼叫我如何能忘。只是如今，世事变迁，我已成了这交泰殿来往的宾客之一，怀着或真实或虚伪的笑意来恭贺他人万岁。

　　轻轻叹了口气，我抬头看了看挂在漆黑夜空的一弯明月，那月色也不似从前那么纯洁银亮了，反而是凄幽幽的惨淡，叫我心里也好生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