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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画中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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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谢声是个孤儿,最不喜欢别人问及的就是此中缘由。倒不是伤心忌讳,只是觉得说来无聊,白费唇舌。
这世上的悲剧往往逃不过天灾人祸四个字。
天灾,最寻常不过是恶疾和意外事故。
人祸,则系在情之一字上,爱、恨、嗔、痴、贪、恋、狂。
天命难违,人事可尽。
于是程谢声变成了一个他人口中人情淡薄的人,以至于那天生的不太丰满的双唇和时常冰凉的手脚竟也成了薄情的佐证。
薄情之人实则又是深情种子,不过是受了这份情的人少之又少,才引出这般误解。屈指数数,这二十一年里也仅有几个人而已。
程谢声的外婆如今正住在市医院里,是需要钱治病的时候。程谢声自高中至大学,承蒙姨妈几分照应,大学刚毕业,便听从妈妈这位亲妹妹的话,放弃继续读研,趁着今年市里好些学校招英语老师,早早地迈入了工作岗位。
程谢声猜,自己一辈子忘不了这份通风报信的恩情,因为姨妈在她耳边已反反复复提了多回自己告知消息的功劳。其实这不算太坏的事儿,总归是给此前见面时常无言相对的姨甥间找了个话题。
时值暑假,学校分配给新进老师的教师宿舍已经满员,校长恰好在校园里最陈旧的教师公寓楼里有控制多年的一套房子,做了个顺水人情,让程谢声住进去了。程谢声不好交际,但从不会失礼数,忙不迭地道了谢。
她才从大学宿舍里出来,正愁找不到落脚处。原以为教师宿舍已满,自己得自寻住处,哪知柳暗花明,没让她落得露宿街头。
楼房古旧,修得不高,三层。虽说只有三层而已,但前几年发生地震时,楼晃得可不轻,可能是建筑结构老式的问题。楼里原本还有些念旧的老老师住在里边,这一晃把人全给晃出来了,就等着什么时候拆了重建。
同期进学校的年轻老师好心提醒她,程谢声笑笑,还是住进去了。程谢声不怕死,但她怕死得很疼,比起可能死得很疼,她又更不愿居无定所的流浪街头。她既爱着独享这整栋楼的清净,又怕黑夜里传说存在而从未现身的魑魅魍魉。
程谢声是胆小鬼,她一边在人间路上艰难地行走一边嘲笑自己。她应该也算得上是爱哭鬼,但没人知道。
在寂静而又黑黢黢的夜里,程谢声有时会想起又是表姐讲的鬼故事。当初外婆忙着料理父亲后事,也想着让孩子去城里玩一玩,换换心情,就央着小女儿把程谢声接去照料几天。可程谢声不习惯,也不如现在懂得控制情绪,她只知道自己很想念外婆,只知道不想在姨妈家听她每天说着父母的往事,说他父亲是个离乡背井的浪子,母亲是个为男人皮囊所迷惑的无知女人,外婆是偏心的老太婆,以前只宠着程谢声体弱多病的母亲,现在还要把后半辈子耗在程谢声身上。
程谢声也不喜欢同小表姐做游戏,不喜欢被她当玩偶或者宠物狗一样玩弄。小表姐很快被她扫了兴致,失了耐心,讲鬼故事吓唬她。这招很灵验,把年幼的程谢声吓得簌簌发抖,两行清泪划出黑亮的眸子,唇间再吐不出一句恼人的“我要回家”之类的废话。
小表姐在晚餐时,把这事当做笑谈拿出来炫耀一番,姨妈和姨夫笑着夸她厉害,真会管小孩子,竟然想出这样有意思的办法。
程谢声哭,他们笑。程谢声哭得越厉害,他们笑得越厉害。
小表姐自此屡试不爽,每晚都要给程谢声讲睡前故事。可小表姐再也没见过程谢声被她的鬼故事吓哭,事实上,不是不害怕,不是不想哭。程谢声会等小表姐离开她的房间,一个人捂被窝里,咬着下唇,无声地掉泪珠子。
程谢声平时不会在天黑以后回住处,今天去医院时,外婆情况不佳。她和医生多聊了几句病情,才走出医院大门。
程谢声正赶上下班高峰,公车上人贴着人,对于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的程谢声来说简直是种折磨。程谢声穿着浅色七分裤,上身是件宽松白色衬衣,只是今天洗了头发未吹得很干,又急着出门,就披在了身后。
公车上的特色,咸猪手是其中少不得的之一。
今天以前,程谢声是没有遇到过的,她出门做事总是一副干练的作风,头发挽起,加之气质并不温婉显得可欺,所以免去这种烦心事。
今天的程谢声的确与往日有所不同,刚刚收拾好新住处的疲惫,外婆病情加重的打击,让程谢声遗传自妈妈的那几分柔弱藏不住了,而遗传自父亲的好看面庞被黑色头发衬得略显苍白,让人生出爱怜之意。
程谢声的情绪是不容易通过动作表现出来的,所以她的脸色还是那么冷淡。
“这位先生,麻烦把你的手放干净!”
惯于做这档子事的人脸皮不是一般的厚,倒立即接了嘴,大声嚷嚷起来。
程谢声见他住了手,也不管他再说了些什么,偏过头,从人与人留下的缝隙里,看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身后不知何时站了另一个人,程谢声身高在南方女孩里算很不错,身后的人却比她还高出许多,甚至下巴刚好蹭着她头顶柔顺的头发。
身后的人一定不是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他没有透出一丝倦意,给人的感觉清爽新鲜,衣服整洁休闲。以程谢声敏锐的观察力和直觉,当然不会错过这天差地别的感受,她不过是个普通人,散发着油腻气息的猪蹄和清新自然的草木,无疑后者更易接受。
接受与后者的贴近,当然是二选一的无奈之举。如果可以,程谢声希望在这拥挤忙碌的公车上,也能有划开自己和其他人的一点距离。
程谢声在公车上摇摇晃晃一个多小时后,终于走下车,天色已经暗了,扑面而来的湿热空气还是比公交车上的融合着汗味的凉气好多了。
程谢声深吸了一口气,往学校深处走去。
放了假的学校静得很,路灯久远,光线微弱昏黄,再往里公寓楼走,竟是坏掉了。程谢声紧抿嘴唇,穿着一双平底鞋,走起路来又轻又快。又轻又快的步伐里也夹杂短促的停顿,她今晚已经看了身后两次,脑袋只转了不易令人察觉的弧度。
被月光拖长的人影不止一条。
程谢声慢,身后的人影慢;程谢声快,身后的人影快。
程谢声转了个弯,决定换条道回宿处,步子快得很,她几乎是在跑了。
程谢声没有养成遇到事向人求助的习惯,她的手机就在兜里,不知道打给谁,她自然也没想过要打给谁。
程谢声上楼的速度更快,似乎和她的心脏“怦怦怦”跳动的速度都差不多了。她一边这样走着,一边掏兜里的钥匙。
当她脚踩空,滚下几步楼梯的时候,伴随着闷响的是停了一拍的心跳。程谢声想,祸不单行,倒霉透顶。她只是扭了脚,却不再慌,摸了摸口袋里的钱,不多,撑起身子靠在墙上,低着头。没有去看那个颀长的身影从黑暗里走出来,模糊的轮廓渐渐被填满。
“对不起。”闻雪应心想明知道你害怕,但还是没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装神弄鬼吓唬你。
他觉得刚才前面的人走路的样子很好看,脚尖总是先触地,后跟只会轻轻地在路上一点,轻盈地踩在铺满清冷月光的路上,像是在跳舞。上楼时的样子让他联想起惊慌的小鹿,那是优雅的动物,即使是逃一般的走动,也不显出笨拙。
在程谢声抬起头看那张脸之前,她的直觉将那诚恳的声音,同车上的高大男生联系起来。
程谢声吸吸鼻子,抬起头来,直觉是对的,可这不足以让她开心。
闻雪应看到她那蒙着一层水光的眼睛,在凉凉的月光下很是明亮透澈,这教闻雪应心里头有些慌,他赶紧解释:“我不是有意跟踪,我就住在这里。”
说着他从兜里摸出钥匙,几步跨完楼梯,开了程谢声对面屋的门。
“我以为你住在画里,原来咱们还是邻居。”
他又走下来,绅士地向程谢声伸出手,带着丝青涩的温柔,的确,他不常这样做。
“我扶你。”
程谢声是个擅于反省自身错误的人,她觉得是自己敏感过头,白净的脸上浮出一点歉意,和几不可察的一点羞涩,说:“是我误会你了。”
闻雪应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感谢父母,赋予了他天生细致入微的洞察力,程谢声此时的表情映在他眼里,可爱极了。闻雪应大抵能猜到这难得的羞涩自然不是少女面对迷人异性的羞涩,不属于他。尽管如此,他还是愉快的将这份情绪收入囊中。
程谢声迟迟没有去搭上闻雪应的手,数秒的短暂僵持被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小程老师,你没事吧!”语速快且急,来人是同期的一位数学老师,忠厚热情,相貌虽然比不上伸出手的年轻绅士,可也是不错的。
程谢声礼貌地笑笑,没有露出她那一口整齐的白牙,这笑法颇为含蓄和生分。
“梁老师,我没事。”程谢声没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她知道这个问题一定会让老实的同事憋红脸,最后指不定说出什么让她难以回答,徒生尴尬的表白。更何况,不问程谢声也能大概猜到,可能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徘徊良久,才下定了决心要来看她,听见自己摔倒的动静就急忙跑上来了。
梁召不仅相貌不错,人品同样。程谢声打心底里觉得他很好,只是同自己不合适,她把手放进那空悬的手里,借力站起来。
梁老师未免一下子伤了刚动情不久的心,小程老师素来极少与人有亲密动作。
“那……那小程老师,我先走了.刚才正好,嗯……路过,听见响动,还以为你出了事。”梁召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很快就走远了。
程谢声不免生出些怅然,求而不得,是苦事,可也是寻常事。
闻雪应握了就不放手,一定要扶她。程谢声不惯于与人纠缠,又想着在别人眼里这不过小事,便随便他了。
从这时,就可以预见,闻雪应的执着劲儿将是程谢声的一大克星。
接着,闻雪应竟是登堂入室了。程谢声几次委婉地用脸色和客气话要推门送客,他也装作不知,端了一盆热水放在程谢声脚边。
程谢声对着大部分人话少,其实是她不善言辞,只好奉行沉默是金,怕说错话,而比与人说话周旋做得更不熟练的是单刀直入的拒绝。
“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不用麻烦你了。”
闻雪应听她又端起这彬彬有礼,拒人三分的口气,不禁笑了。半跪在地上,不吭声,直接去握程谢声纤细白皙的脚腕。果不其然,惊得程谢声身子弹了一下,往沙发后边退了一截。
闻雪应顺势松了手,说:“医生看病也不准碰一下吗?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的爷爷是老中医,我从小耳濡目染,也爱这一门,懂不少。我帮你处理一下,省得明天肿了。这是我的错,我得负责。”
好冠冕堂皇的一番话,交际场上的菜鸟程谢声哪里招架得住,她向来只会拿冰冷的壳子拒人千里之外而已,这下只得缴械投降。
不知是不是身体每个地方对温柔的触碰都是陌生的,于是闻雪应手所至之处,竟都像成了敏感之处,惊得程谢声绷紧了身体。
闻雪应做起正事来向来心无旁骛,并无藏着小心思的不可告人的故意举动。程谢声无疑被感染了,渐渐把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闻雪应感觉到,眼含笑意地抬头看她,说:“我之前以为我会独享这一整栋楼。”
“我也是这么以为,这房子不太安全。”
“因为地震?”
“嗯。”
“你怕死吗?”
“怕也不怕。”
“我既然住进来了,当然就不怕地震,但我可不想英年早逝。你跟我到阳台上来,试着走动一下。”
程谢声将闻雪应职业化为医生,少了很多局促不安。
闻雪应指着楼下花台,说:“看见没,有它在,我会直接跳下去。我们住在第二层楼,这栋小楼当初为了不影响楼旁那棵年岁很久的大树,楼层间距窄,修得矮。地震了,我就这样直接跳下去,应该不会有事。”
说着,他就这么做了。
程谢声的瞳孔一下子放大,脸色惨白,她只抓住了闻雪应从她身边擦过带来的风,风吹得她的头昏昏沉沉,恍惚间看到爸爸微笑着从楼上坠落下去,血在地上绽出一朵鲜红的花。
她挪动僵直的腿,手抓着及腰的栏杆,向下看。闻雪应身上沾满泥土,她忘了,中午下过一场暴雨,泥土应该比平时更松软。闻雪应拍拍衣服,站起来朝她挥手,爽朗的笑。
程谢声已看不怎么清,颓然地滑坐到地上,手遮住眼睛,头发搭落在额前。
闻雪应跑上楼来,他试探着碰了程谢声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把指尖的发丝别在她的耳后。
可谓是舌灿莲花的闻雪应竟也一时词穷了,只知一个劲儿地说着“对不起”。
闻雪应不知那漫长的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他躺在一墙之隔的床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地想对面屋里的人,想那浅粉色的好看唇形,想那触感滑腻的肌肤,想得最多的莫过于那一双盈满泪的眼睛。
日后,他总忘不了她一日之内因他湿了两次眼睛,即使他那时甚至还未曾得知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