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来时路 ...
-
施曼仍从那个角门回了屋。进了屋脱下大氅,细细叠了,并那个手炉一起收入柜里。这些东西被有心人看了去就是欲加之罪,她轻轻叹了口气,自己真是越来越适应这里的生活了。
上一世施曼是一家酒店的经理,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女强人:有房有车,收入不菲,工作狂人,大龄剩女。其实也还好,施曼刚刚过了三十岁,她喜欢她的工作,因为她热爱美食。她的点心做的很好,但在店里她是不做的。在店里的时候她是一丝不苟的施经理,眼睛里容不下沙子,卫生、服务、菜品、食材……她讲究品质,所以生意兴隆。但她只是经理,不是老板,说到底是给人打工。有人来挖她,人出钱她出力,算是入股,五五分红,施曼不走。
一年见一次,这酒店的老板,是施曼放在心里的人。只是为了这一面,施曼留在润海楼,为了他这之一的产业奉献自己的全部。恨不相逢未娶时,施曼知道自己寄错了情。她见过一次他的妻子,平平凡凡一个小女人,他无微不至,真的爱才能让那样丰神俊逸的一个人如此待这样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啊。她曾恶毒地幻想过他的婚姻生活不幸福不快乐,好让自己有机可乘,但那一面,她知道自己今生无望。一年见一面,因为他放心她的能力,满意她的业绩,施曼想,这就够了。
那天他照常只是来看看:寒暄、称赞、道别……施曼把他送到门口,不让他察觉自己一丝一毫的眷恋,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快速运动的黑影,扭头一看一辆失控的面包车眼看就要撞上。在一片惊呼声中,施曼狠狠推开了他,自己却避无可避。施曼感觉汩汩的热流从脑后流出来,他抱着她叫喊,“施曼!施曼!”多好,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充满了绝望。她很想对他说出深埋在心底的三个字,但当意识终于涣散,她集中所有的意念只是对他说:没关系。她不忍心给他增加半分困扰,此生已已,施曼无怨、无悔。
再醒来时,时光倒转,康熙四十四年的大清她还叫施曼。她是从高烧中醒来的,长时间的卧床让她浑身无一处不酸痛,嘴唇干裂,轻轻扯动一下便火辣辣地疼。“曼儿,你醒了。”一双手臂将她轻轻地扶起,然后是半碗浓黑的药汁。刺鼻的中药味道让施曼胃中一阵翻涌,她努力抑制下呕吐的感觉,深吸了一口气,将药喝尽。复又躺下的施曼看向身侧,一个清瘦的背影正向门口走去,一挑帘,灌进一股冷风。施曼剧烈地咳嗽起来,那人几步走了回来,拧着眉头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帮她好受一些。那是一张还很年轻的脸,儒雅俊逸,但是瘦的厉害,浮着不健康的青色。头上半顶是光的,后面垂着长长的发辫,歪七扭八的。身上一件很旧的青灰长衫,皱皱巴巴,下摆有几处已经破损。“曼儿,爹爹去煮些粥来,你高热刚退,饿了吧。”男人轻轻地说道,冲她笑笑。他笑起来真好看,施曼想他一定超不过三十岁,这是自己的爹爹吗?“我不饿。”施曼试着开口,她的声音还有些干涩,但那是属于一个小女孩的清脆干净的声音。她的爹爹给她掖掖背角,这并没有让施曼觉得暖和多少。她看着他出了屋子,吱呀一声带上房门,只一瞬,施曼看到了外面,天还亮着,在下雪。
吃过只能算作米汤的一顿饭,施曼觉得暖和了一些,虽然这时候她真切地感觉到腹中的饥饿。“爹爹,我们没有米了吧。”施曼需要了解的事情太多,轻轻开口询问。
“是没有多少了,这样的米汤也只能维持两天了。你好起来了,爹爹明天便去找差事,你不要担心,好好养身子。”
“爹爹,快到年底了吧,今年是多少年了?”
“是啊,再一个月就腊月了。康熙四十四年就要过去了。”
施曼和他慢慢地聊着,知他原是上京赶考的,家就在直隶天津府,不知为何要带着小女一同来京城。半个月前施曼染了风寒,后来竟转成了伤寒,连日高热不退,危在旦夕。男人倾尽资财竭力诊治,请来的大夫还是表示回天乏术。谁知今天施曼竟汗出热退,醒转过来,他哪里知道此施曼已不是彼施曼了呢。
“爹爹,是我拖累了你,你何苦要带上我。”
“曼儿,你娘走的早,我这一走就要大半年,独留你一个人在家谁来看顾你。你样貌生得好,早有人要讨了你去。我只想这回考取功名,为你某一门好亲事,哪里放心留你一个人在家。”
“爹爹,我已经好起来了。明日你安心读书,我去讨差事,早些休息吧。”施曼知道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倒不如她明天出去转转,她不信凭自己的手艺不能讨口饭吃。男人长长叹了口气,起身到外间去了。
施曼很早就醒了,她是被饿醒的。虽然这样,她还是觉得身上舒爽多了,也许是自己的灵魂给这副身子带来了活力也未可知。她起床后到厨房转了一圈,小瓦缸里还有一薄底米,但她发现了玉米面,竟然还有几把荠菜,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施曼把荠菜洗净切成小段,和玉米面和在一起,让每一小段荠菜上都沾上面粉,然后上锅蒸熟,调了蒜泥酱醋汁沾着吃。这既是饭又是菜的叫“不烂子”,本是拿白面和蔬菜做的,尤其是用土豆做的是施曼最喜欢吃的,现在只能因陋就简这样做了。施曼甚至都不知道这个时候有没有土豆,她很想到集市上去转一转,了解一下现在都有哪些食材。
等施曼这一世的爹爹起来看见施曼做的吃食,大为吃惊。施曼搪塞说自己实在饿了,就着材料随便做的。爹爹不疑有他,两个人一起吃了,味道竟非常不错。施曼又将他们租住的小院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寻了线给爹爹织补了衣服,重新给他打了辫子,忙活完已是日上三竿天光大亮了。雪昨夜就住了,天气晴好,但很冷。施曼坚持要出去找事做,爹爹千叮咛万嘱咐总算让她出了门。
城门早就开了,施曼寻着门脸大的酒楼进去寻差事。掌柜的看她眉清目秀弱不禁风,不相信她能做出什么吃食,不冷不热地将她打发走了。现在进来的这家,内饰华丽,二楼三楼都是雅间,还没到晌午,小二跑上跑下洒扫擦桌,一派忙碌。施曼截住一个小厮,客气问他:“小哥,请问掌柜在吗?”
“掌柜的,有人找。”不一会儿从后面转出来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蓄着胡须,周身打理得齐齐整整,一看就是个精明苛刻的人。“小姑娘,你找我?”
“掌柜的,打扰了。”施曼胡乱福了福,也不管自己的礼对不对,面带笑容说道:“我想问问能不能到后厨帮忙,我会做点心,赏口饭吃给俩子儿就成。”她的声音清脆婉转,说不出的好听。
掌柜的绕着她转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她,转着手里的扳指笑道:“小姑娘,凭你的样貌进后厨是可惜了。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你在我这儿卖唱如何,我这儿有专门调教人的,你有一副好嗓子,错不了。说不准就遇上个贵主儿看上你,飞上枝头也绝非难事。怎么样?”
施曼再孤陋寡闻,也知道自己若是成了乐户,那就是入了贱籍,别说爹爹不会同意,她自己也不想糟践自己。随即冷笑一声:“掌柜的买卖大,看不上我这黄毛丫头,情有可原。我是凭本事来找差事的,不卖艺更不卖身,告辞了。”说着转身就走,却被掌柜的一伸臂拦住了,“哎!这六福楼也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素娘,这丫头交给你好好调教调教。”掌柜的扬声喊,唤出一个三十多的女人来,穿红着绿,脂粉浓香,拉了施曼就要往后院去。施曼趁她不备,一脚踢在她小腿上,使出浑身的力气向外面跑去,身后马上有人追赶上来。“站住,别跑!”
施曼不敢回头看,但这身子毕竟大病初愈,很快就脱力不受,施曼觉得嘴里泛出血腥的味道,视线也模糊起来。冷不防撞到一个人身上,施曼紧紧抓住来人的衣襟才没有跌倒,一抬头就迎上一双乌黑的眸子。“救救我。”施曼无声地说,那人却凭着她的嘴型看懂了她的意思,他把施曼揽在怀里,冲着已经赶到的掌柜扫了一眼。
“四爷,这丫头刚来不懂规矩,冲撞了您。我这就把她领回去,您恕罪。”掌柜的显然认识来人,语气甚是恭敬。“我不知道,我府上的丫头什么时候成了你六福楼的人了。我的人还要你调教不成?”四爷看都不看他,只定定看着怀里还在急促喘息的施曼,语气比寒冰还要冷。掌柜的是惯于看人脸色的,话锋一转:“四爷您息怒,小的就觉得这姑娘的气度不是平常人家出来的,还没细细询问倒把姑娘吓着了,罪过罪过。既是四爷遇上了,小的就告退了。”说完弯腰垂手后退了几步,这才转过身领着人走了。
施曼好不容易定下心神,离了四爷的怀抱,尽可能规矩地福福身:“多谢四爷搭救,告辞了。”
“姑娘以为那掌柜的真的死了心?你信不信你前脚离开,他后脚就把你掳了去?”四爷不知自己今天为何想帮她到底,他素来清冷,于男女之情更是不放在心上。可是当这个小姑娘撞入他怀里的一瞬,他忽然就心动于那张无暇的面容。他想知道她是谁,遇上了什么麻烦。他第一次运用自己的直觉而不是理智判断这偶遇绝非是某个不怀好意的兄弟故意安排的,而是命中注定。
“四爷真的愿意帮我?我无以为报,只会做点心。”施曼决定赌一把,“我叫施曼,随上京赶考的爹爹住在南城外,我们花光了银钱,我想到哪个酒楼帮厨做点心,谁知道遇上这一出。”施曼三两句交待了来龙去脉,她想这四爷如能动了恻隐之心,到他府上谋个差事岂不是更好。
“这样吧,我让这小厮随你去接你爹爹。你在我府上帮厨,你爹爹暂时给我幼子做个西席,等开了春他自去赶考,算是我门下出去的,你看如何?”
施曼简直不敢相信,也不说要询问爹爹,当下就自作主张答应了。生怕四爷反悔,和小厮急急往回赶。进了那破旧的小院,施曼便唤他爹爹却没听到回应。她冲进屋子发现爹爹和衣躺在床上,两颊不自然的潮红,用手一探,额头滚烫,人已然热糊涂了。小厮一看连忙去请大夫,诊过脉大夫连连摇头:“你爹爹染上了伤寒,来势汹汹,我只能开个方子试试,尽人事知天命吧。”施曼扑通一下跪在了床前,怎么会?难道是自己传染给爹爹的?她冷静下来尽心尽力地伺候爹爹,既然她能好,奇迹也许还会发生。但这次老天并没有格外开恩,三日后她爹爹撒手人寰。
临去前,爹爹突然转醒,从怀中拿出一个玉佩交给施曼:“曼儿,这是你祖母留给爹爹的,你收好。爹爹没有见过你祖父,这是他留下的唯一物件,无论如何,你不可遗失,记住了。爹爹对不起你,往后你要受苦了,不要贪恋荣华,找个老实人嫁了,平平安安就好,记住了。”施曼不住地点头,看着她这一世的爹爹咽下最后一口气。
从此以后,无论前世今生,施曼又是孤独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