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
-
十一月末的香港天气并不算冷，雨量也小了不少，连日来的阴云散去，放晴的天空让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我并不喜欢下雨，尤其不喜欢南方的雨。
我之所以选择到香港来，是因为早在纳粹进入巴黎的第三天，我便收到了一封来自香港的信。写信的人算是我的一位“朋友”，信的内容简练而直白，意思大致是希望我能到香港去，一方面我可以躲开德国人，另一方面，他说他缺一个“医生”，而那边有很多需要“治疗”的人，我在那儿一定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我明白他信中所说的意思，因此我几乎是没有犹豫的就动身了。
说起这位“朋友”，我就不得不提起我在剑桥的那段日子，因为我正是从那时认识了他的。
在剑桥，大家都叫他“温迪先生”。因为他曾在一次演讲中写过“风”这个汉字，他说这个字的意思就是英文中的“Wind”，而这个字就是他的名字。他在介绍这个形状奇怪的字的时候总是微笑着，看得出来，他似乎非常喜欢这个字。风先生每次演讲的第一件事就是自我介绍，而且每次都只说一句：“Hello，I’m Fon。”
风先生是中国人。也许他便是那种所谓的“带着神秘的东方古典美的人”，我不得不承认，他身上确实流露着一种与西方人完全不同的气质。
但风先生却可以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他甚至还懂一点法语和德语，这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因为这与我印象中刻板的中国人形象有很大的差别。不仅如此，他对西方文化也非常感兴趣，并且自己颇有一番独特的见解。他一点都不抗拒这种开放式的文化，尽管那在很多中国人眼里是野蛮的象征。——可这“野蛮”却战胜了中国人固守了几千年的“文明”，这是他的原话。
我可以理解他这样说的理由，我想他一定是热爱他的祖国的。只不过现在中国正与法国遭受相同的处境，区别只是站在法国土地上的是德国法西斯，而站在中国土地上的是日本法西斯罢了。这两个命运悲惨的国家，一个在世界的西边，一个在世界的东边，却有着相似的悲剧在一同上演。
而我真正在乎的，既不是法国也不是中国，我所能做的只有同情罢了——不，我甚至连同情别人的资格都没有。毕竟对于犹太人而言，国家是早就不存在的东西了。而对我个人而言，这不过是一场迁徙，就像多年前的祖先们那样，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而已。
风先生在剑桥，是个传奇式的人物。剑桥共有三十一个学院，有一半以上的学院都邀请过他去做关于美学的演讲。是的，一个中国人，却被剑桥的各个学院邀请去演讲，这不能不令人感到惊异。他的演讲我听过几次，我只能说，他对于“美”的言论，我只能将它形容为艺术。他的演讲既不像总统竞选演讲那么慷慨激昂，也不像那些哲学家们那么慢条斯理，但就是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有很多人都说，听他的演讲是一种享受。
然而风先生的身份可绝不仅仅是特聘讲师这么简单。
他是个“middleman”。这是我还在剑桥时就知道了的事，只不过那时候我与风先生的关系来往还不像现在这样密切罢了。
同样地，我也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医生。因为我在从事着这样一个救死扶伤的神圣职业的同时，也在从事着另一个可以说是与之完全相反的职业。那个职业为人所畏惧，给人带来厄运，同时充满了危险性。
——是的，我是个“Killer”。而可笑的是——这个职业在法语和英语中都是同一个词。
就如同我作为一个医生的身份一样，我是专业的杀手。成为杀手，并没有人威胁我，全部都是我自愿而为的，但并不是一时冲动。一方面是为了利益，另一方面，我也是为了能做点什么借此来证明我与那些被欺辱却毫无反抗能力的人不是同类。我不希望与弱者为伍。
这就好像一群羊中有一只狮子，那么狮子便是王了。而我不是狮子，可我也不是羊。我想，我应该是条蛇，很危险，不能招惹，但我绝不会像狮子那么张狂。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这个杀手身份，甚至包括我的父母——也许他们现在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对于我来说，他们不知道其实也是一件好事，毕竟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做这样的工作。我想，如果他们知道了的话，恐怕一定会质疑自己对后代的教育是否成功吧。
医生和杀手，这两者看似矛盾重重，但我懂得如何去寻找它们之间的一个微妙的平衡点，让我不至于偏向某一方又抛弃某一方。它们都是我的工作，而我对于工作的态度是平等的。因此我从未因自己是个医生而感到多么自豪，也从未因自己是个杀手而感到罪恶。况且，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里，拥有双重身份甚至多重身份也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我不过是无数条“变色龙”中普通的一条罢了。
由于连年的战争，生病或受伤的人比比皆是，这种时候才能体现出医生的宝贵，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发现医生的缺少程度。正因如此，我才有更多的机会去接近“目标”。我的“目标”范围很广，我从不介意自己要杀的人是什么身份，性别是男是女。然而我也不是没有原则的，我明白什么叫量力而行，在这一行里，一味的逞强好利只会让自己死的更快。我不是傻子，我不会为了钱去豁命，更不会为了钱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然而有些时候，这原则反而会给我带来麻烦。
关于这一点，风先生就曾经和我谈过，我记得他笑着说：“Squalo，你真应该改改这个性格，这对你没什么好处。其实你最需要的就是一颗能随机应变的心。”是的，我得说，风先生是个聪明人，在某些方面他比我要机智的多，也善变的多。因此当他告诉我当初他很快就认出了我的身份时，我并没有太惊讶。在剑桥，他是唯一一个知道我身份的人。也正是在那时，他告诉我他是个中间人。
我并不担心他会把我的身份说出去。因为我知道，作为一个中间人，他需要杀手来为他干活。从某些意义上讲，这也是种互相利用的生意关系：杀手需要钱，而雇主需要杀人灭口，中间人便是两者之间的联系纽带，这条生意链就这样形成了。所以三方都会为此保守秘密，也都可以各自达成自己的目的。对风先生来说，我也许是个值得利用的人，对我来说，风先生也同样。
我想，正因为这样，所以风先生才会寄来那封信。他或许已料到我必定会离开巴黎，所以他赶在我选好目的地前就给我送来了那封带着诱惑意味的信，好让我到香港来，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心计够高明，手段够果断的人。但我真正开始与作为中间人身份的风先生打交道，却是我来到香港一个月后的事。
因为我对香港并没有多少了解，所以在来到香港的第一个月里，我本本分分的过着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好在香港的通用语言除了中文就是英语，沟通问题并没有给我造成太大障碍。而风先生似乎很热心，我不知道他这种热心是出于什么目的，也许真的是像他说的那样，只是单纯的“想帮我尽快安顿下来”而已。
我认识不少像风先生这样的中间人，但由于离开了法国，所以我与那些人的联系并不密切。尽管中间人不用亲自杀人，但我知道，其实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很多中间人并不富裕，因为他们只是从中赚取差价而已，相对于给杀手的报酬，他们赚的钱真的不算多。但风先生似乎是个例外，他很有钱。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有钱还要做这样的工作，但我从没有问过他。因为那不关我的事，我深知这一点。——太强的好奇心总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不管怎么说，我的确在风先生的帮助下很快租到了一处位置既不偏僻又比较安静的房子，这栋房子很漂亮，建筑风格与英国本土的房子没有多大差别，不论是价格还是内部格局，都让我觉得很满意。经过一番装修和准备后，我开了一家小诊所。从表面上看，我只是用我在剑桥学到的东西来混口饭吃罢了。
托我房子的福，诊所的生意还算不错。但即便如此，这点收入和我用另一个职业所赚的钱一比也实在是少的可怜，尤其是这种时期，麻醉药和一些消炎药都缺的像金子，价格自然不必多说。我并不想过拮据的生活，因此我知道我需要钱。而风先生也似乎能看懂我的心思，在我安顿下来之后，他很快就陆续的给我找到了几单生意。
在这样一个充斥着战火和硝烟的时期，总有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发生，也总有些恩怨情仇无法解决，因此唯一值得我高兴的事就是：我不用担心找不到活干。
风先生给我找的这几单生意都不大，目标也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报酬也并不高。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我猜那应该是他的顾虑，一方面算是对我的考验，以便看看我够不够接大生意的能力。另一方面，他不想我很快就赚一笔大钱离开香港，所以起初只给我一点点甜头，好把我继续留在这。
贪欲和私心，是每个人都避免不了的东西。
事实上，如果我说的自大一点，我认为他前一种顾虑有些多余。我从事杀手这一职业的时间并不长，最多不过四五年的时间，虽然我并不老，但我有不少非常实用的经验。这几年里，我一共杀过二十九个人。这个效率并不高，对于那些以杀人为乐的杀手而言，也许他们一年内就可以达到这个数字。
然而唯一值得我自豪和炫耀的事情是：我的失手率，是零。
也就是说，在我接过的二十九单生意里，没有一次失败。这看似容易，但真的做起来却很难。因为意外随时可能发生，而且没有任何征兆。在钱和命之间，相信只要是正常人都一定会选择后者。没有哪个杀手敢在同行面前说自己从未失过手，——但起码到目前为止，我做到了这一点。
这使得我在圈子内得到了一席地位，杀手们虽然没有组织，但攀比心和虚荣心却依然泛滥。可是真正知道我姓名的人却也不多，多数人只是知道我的一个代号——“NN”罢了。
是的，几乎每个杀手都有自己的代号，这是不成文的规定，毕竟没有人会傻到用自己的真名去杀人。关于我的代号“NN”的来源，是因为我曾在两年内连续杀了十一个德国人。这些德国人无一例外是纳粹军官，从中尉到少校，甚至还有一名上校。因此曾有个同行半开玩笑地对我说：“看来以后不应该叫你‘那个漂亮医生’了。而应该叫你‘纳粹克星’。”而这个词在英语里正是“Nazi Nemesis”，缩写就成了“NN”。
好笑的是，自从我用了这个代号后，如果你去问巴黎的杀手们知不知道SuperbiaSqualo，他们也许会说不认识；但如果问知不知道“NN”，他们一定会拼命点头。
关于这个代号中的“Nemesis”一词，其实它还有复仇者的意思。因此很多人以为我是为了复仇才做杀手这一行当，可事实上完全不是。我的目标当然不只有德国人，造成我杀了很多德国军官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杀德国人所获得的报酬相对来说比较多。当然，我不能说这与民族仇恨完全没关系，如果说我不恨德国人和纳粹的话，恐怕连我自己都不会信。这种恨意已经深深的融入到了每一个犹太人的观念里，是无法用语言表达清楚的。
然而我却也并非出于正义。不是我缺少正义感，只是我不想把杀人和正义联系起来。正义是高尚的，而我不是，因此我不想去玷污那美丽的词汇。况且，那可笑的正义，在我这儿一文不值，它不能为我带来一丝一毫的好处，不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
正如我预想的那样，我很顺利地完成了风先生的那几个委托，虽然钱并不多，但也足够我用上一阵子了。接下来的日子我就像个普通的医生那样，开着诊所治病救人，收一点儿微薄的诊费，在闲暇无事的时候出去逛逛，普通的简直不能再普通。
我的生活就这样，每天平淡地度过。而世界的灰也在一点一点地蔓延。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