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安宁》大风刮过

17、第十七章

　　我妈很理所当然地说：“就打电话问问嘛，人家去北京，替我看看你，我做为长辈，打电话问问聊聊谢谢不是应该的么。”

　　我暗暗翻个白眼。

　　我妈又把话题一转：“对了，前天，你小姨来电话，她也很关心你。”

　　我又翻了个白眼。

　　我妈叹了口气：“你小姨跟我说，让孩子一个人在外面漂着总不是个办法，其实回家也不错……”

　　我冷笑：“啊，那真谢谢她。”

　　我妈接着说：“你小姨还讲，她有同学在家这边的服装厂，厂里面也需要像是做做宣传收收文件之类的人，跟你算是相关，她可以帮你打个电话……”

　　我说：“嗯嗯，那真是太关心我了。给我介绍的还是服装厂哈，没让我去看车库。”

　　我妈的声音一沉：“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啊，讲话连酸带刺，你小姨是好心。”

　　我说：“对，她是真好心，我现在回家去，在公共厕所门口卖手纸，她肯定最开心！”

　　我小姨是我妈唯一的妹妹，比我妈小两岁，是我这辈子见过的公主病最严重的女人。因为她是小女儿，小时候外公外婆就特别宠爱她，当年大家都不富裕，一般一件衣服，哥哥穿了弟弟穿，姐姐穿完妹妹穿，但是小姨从来只穿新衣服。年轻时候的小姨特别漂亮，两弯俏眉，双眼含情，头发又黑又亮，外公外婆到上海等地方出差时，还会特地带绸带回来给她绑辫子。这么被各种捧着哄着，造成她觉得，别人侍候她，她站在高处对别人指手画脚都是理所当然。

　　小姨念书的时候成绩不好，外公外婆帮她搞定了工作，她也不爱做，闲在家里吃吃睡睡打扮打扮，那个年代这种习性的女孩子还是会被左邻右舍戳脊梁骨的，就在外公和外婆愁得不行的时候，舅舅放假回家，带回来一个高富帅战友。那个战友后来变成了我的小姨夫，舅舅没多久转业了，小姨夫却是一路连升，等转到地方，职务也很不错，小姨把小姨夫和他全家收拾得服服帖帖，滋润地做着官太太。每每有个头疼脑热，发烧流涕，老公婆婆小姑，轮番伺候，还嫌不够使，一定得打电话回家，让外婆和我妈也过去一同服侍她。

　　从我记事起，小姨往我家打电话，就不外乎两个内容，一是要我妈去给她做免费保姆；二是抱怨她婆婆小姑，顺道指导指导我妈的人生。

　　小姨很爱扮演别人人生导师的角色，小时候过年，一起在饭店吃饭时，小姨便教育我们小辈：“人得信命，同人不同命，确实分个高低的。就好像这桌菜，有人在吃，有人在看。”当时我们还在背着课本上“人与人都是平等的”，乍听到小姨这样的话，只觉得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格外的冲击。记得那天负责我们这桌的服务员哭了，外婆塞给她一个红包，和我妈妈一起对她说了很多道歉的话。

　　就在这件事过去后的没两天，应该是年初六，小姨到我家吃饭，酒足饭饱后，拉我妈到卧室聊天，我在客厅赶寒假作业，听到了很震撼的内容——小姨正在怂恿我妈甩了我爸。

　　“……他这辈子只能这样了，一个小职工，你就跟他耗一辈子？姐你又不是长得丑，要样貌有样貌，要学历有学历。我那个同学，叫唐岚的，你还记得不？她不就是个初中毕业么，还龅牙，觉得她男人不好，照样离！找的新老公，是个副县！趁你现在还年轻，别优柔寡断！别怪我说话直，就然然，眉眼一股俗相，跟她奶奶家人一样，将来难有大出息。要是你新找一个，带上她，说不定她还能好点……”

　　我偷听到这里，便哭着跑了出去，冲到隔壁陈伯伯家，抱住正在麻将桌上厮杀的我爸嚎啕大哭，搅黄了他的一把自揭清一色。

　　我爸暴跳如雷，说要拿棍子把小姨从我家撵出去，回家之后发现，小姨可能是知道我泪奔去找我爸之后必有不妙，早已遁了。这件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爷俩都胆战心惊地偷偷观察我妈，生怕她把我们甩了。

　　从那之后我对小姨深恶痛绝。

　　小姨只有一个女儿，就是我的表妹倩倩，只比我小三个月，和我念一个年级。身为一个爱攀比的女人，小姨自然不会放过每个用她女儿来对比我的机会，表妹确实很优秀，外貌随小姨，个性随她爸爸，乖巧又听话，从小到大一路优等生。每个学期的期中和期末考试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煎熬，除了考试的折磨，考不好被老师爸妈各种训之外，还得加上小姨的例行电话——

　　“然然考得怎么样啊？唉，倩倩这次没发挥好，英语才考了一百一十多分，我把她批评得不行，现在正在屋里抄单词呢。呵呵……然然不及格啊，姐你给她找个家教呗。不过，要是不往脑子里进，找再好的老师都没用。她如果真不是读书这块料，姐你也别勉强她了。差不多念念，随便找个工作就行……”

　　差不多念念，随便找个工作就行。

　　小姨拿这句话祝福了我很多年。

　　中考的时候，我没考上重点，进了普通高中，小姨打电话说：“……其实没必要让然然念高中，她不喜欢学习，上了高中也考不上好大学，还不如念个就业培训学校，去超市收收银之类的，小女孩做着轻松……”

　　高考的时候小姨又打电话：“……然然怎么样呀？要真是考不上，也别勉强她复读了，高中生社会上就业机会还是蛮多的。然然笨一点，像是护士学校之类的她可能上不来，空姐培训学校之类的，她外貌条件也不够，但是像超市收银呀，或者看看哪里的厂子需要收收报纸文件之类的，过两年找个对象，不也就安稳了么……”

　　我想我后来混上了一个末流小本科，小姨应该蛮失落的。

　　表妹考上了名牌大学，但是小姨和姨夫给她申请了国外的学校，直接到了美国念书。

　　我大四那年，用打工赚的钱租了间小屋，正昏天黑地赶毕业论文的时候，表妹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姐，我能不能在你这里住几天。”第二句话是“别让家里知道我回来了。”

　　表妹貌似是和她的小男朋友闹翻了，失恋跑回来的。她住下后的第二天晚上，买了红酒啤酒各种酒，混在一起，喝个一塌糊涂，吐得天翻地覆，然后拉着我哭得稀里糊涂，我才知道她不光是和小男朋友吹了，还有挂了N科，学位证有点危险。

　　她一边哭一边说：“然然姐，你知道么，我死也会死在国外的，我绝对不回家。我出去的时候就想，我绝对不回来，我受不了我妈了。我从小，我妈一不开心，就和我爸闹，和我奶奶闹，和所有闹，说她知道大家嫌她，就因为她生了个女儿。其实没人嫌啊……我爸疼我，我爷爷奶奶疼我，我大伯姑姑疼我，大家都疼我，嫌我的人是她！她一直跟我说，你不比男孩差，你千万别输给男人。我什么都不敢做不好，你知道吗姐……我其实可嫉妒你了……你考不及格，大姨也不会怎么样你……一百分的题，我考九十九都不行……就因为我不能输给男人……”

　　从小到大，我也就是过年过节时和表妹玩过，相处的时间并不多，算不上很亲。因为长期被小姨折磨的关系，其实我对表妹还曾有过各种的羡慕嫉妒恨。

　　但在那一刻，很对不起表妹地说一句，我突然觉得天空敞亮了……

　　我只能告诉表妹，我考不及格还改分数的时候，也被我妈揍得很惨。

　　如果有她这样的女儿，我爸妈绝对会到阳台上跳秧歌的，这话我没有说。

　　表妹住了两三天后就又走了，我保守秘密没和家里说这件事，生疏了几十年，倒因为这件事建立了一些表姐妹的情谊，时常网上聊两句什么的。

　　表妹还是优秀的表妹，搞定感情问题后立刻振作，不但顺利拿到学位，又继续念了硕士，留在美国那边的研究所里，与我天地之差。

　　但是我相信，这么大的差别，仍然不足以打消小姨对我low到底的期待。

　　我妈是个不藏事的人。我丢了工作时，就清楚，这事肯定得被小姨知道。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她绝对嗨翻了。她的各种好意更是意料之中。只是我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忍耐度为零，很容易狂躁。

　　我妈又叹了口气：“……然然你知道吗，我一直很怕你变成这样，很尖刻，谁都不相信。其实人没有你想得那么坏……”

　　我撇撇嘴，把手机拿远一点，母上一旦圣母附体，得念好一阵子经。

　　大约五分钟后，我把手机贴回耳朵，母上正念到：“……我一直在说，工作，只是人生的一个部分，千万别让它左右你的人生。”

　　但是没有工作就没有钱，没有钱就没办法维持人生。

　　我只在心里嘀咕，绝不把这句话抛出去，引来妈妈更多的念叨。

　　“你非要在外面么，你为什么不想回家？”

　　“回家，跟霍元元结婚么？”

　　我妈的声音顿了一下。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冷静地说：“妈，其实这就是你的目的吧。其实你不是让我跟霍元元老同学见见面。还是相亲。你想让我回家，找个男人嫁了。”

　　我妈还是沉默着。

　　大约过了十几秒钟，她才说：“这样，有什么不好呢？你想想看，你这些年在外面，又……”

　　我脑中似乎有一根拉得极细极细的线，突然崩断，然后轰的一声，什么东西炸开。

　　“回家？我为什么要回家？你们都盼着我回家对吧？你们都等着看我回家呢对吧？我回家看厕所卖手纸你们就开心了对吧？！我回家嫁个男人，没几年养个小崽子，变成大水桶顶着鸡窝头天天穿着睡衣拖着拖鞋泡在麻将桌上你们就高兴了对吧？！！！！！！”

　　就能说，从小就知道她肯定就这样了对吧！！！！！！！！

　　我尖声喊：“我跟你讲，我不回去不回去我死在外面也不会回去！！！！”猛地把手机摔到了床上。

　　手机在床上猛地一弹，跳到了地板上，我坐在地板上喘气，两眼一阵一阵的黑，耳朵嗡嗡作响。

　　很久之后，我看着眼前的地板，视线开始聚焦，心抽搐了一下。

　　现在，我可没有钱买新手机了。

　　我赶紧捡起手机，按了两下，打开后盖，重新整了一下电池，还好又重新启动了……

　　我盯着重新开机的屏幕，靠在床沿，脑中一片麻木。

　　屏幕闪了一下，一条短信，发件人霍元元。

　　『最近还有哪天有空呀，再出去玩。』

　　我又一阵狂躁，恶狠狠按键盘。

　　『没空，最近我很忙，哪天都没空！再联系吧。』

　　『哦，赫赫，好，等你有时间再说。』

　　我咬牙把手机砸到床上：“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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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CB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