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Kaesa

3、血脉

　　「唔，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白痴啊。」
　　「如果不看着他的话，也许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嗯？你说他不见了两天了？」

　　——撒尔加

　　阳光喧嚣。
　　女孩抱着因装满物品而鼓胀的茶色纸包奔跑在街道宽阔的黄砖路上，亚麻色的发翻飞融着温暖的浅金色光晕，裙摆如同在最美季节绽放的纯白百合。
　　道路两旁店铺悬挂出的马口铁招牌随着风微微摇摆，偶尔路过的马车马蹄有节奏地轻踏着地面，巡逻而过穿着厚重盔甲的骑士腰间别着长剑，缓步穿行在并不拥挤的人流中。吟游诗人轻声地哼唱，远处教堂的尖顶上栖息的白鸽不时振翼抖落几根柔软的羽毛，并没有皇都「玛卡尤利」的繁华，特里维尔却仿佛褪去了尘嚣，沉静而安宁。
　　拐进一条并不起眼的小巷，尽头嵌着古铜色铭牌的上了年头的胡桃木门上挂着一串银色手摇铃，随着她推门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
　　房间有些阴暗，正对着大门的黑色老旧柜台后并没有人，货架上摆满了码的整整齐齐装着不同颜色液体的水晶瓶，上了锁的玻璃柜里则用软垫放置着各种缠绕着魔力气息的武器与饰品，还有几颗未经切割的天然宝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水味。
　　「啊咧？又在工作室吗……」
　　女孩眨了眨眼睛，抿着唇有些不满地小声嘀咕了一句。
　　「夏莉？」
　　柜台旁边始终紧闭着的门突然「咔嗒」一声从内向外打开了。
　　从门内走出的是一个高瘦的青年，茶绿色的长发高高地束起垂在脑后，镶金边的无框眼镜下是深沉的墨绿色瞳孔，漂亮的单眼皮眼尾微微上挑，高挺的鼻翼浅色的唇，不同于人类的更加精致俊秀的面容与尖耳，除去偶然造访的吟游诗人，精灵族在特里维尔还是很少见的。
　　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水蓝色长衫，手上拿着试液还未反应完全冒着气泡的试管。
　　「撒尔加哥哥~我弄到了哦~材料~」
　　夏莉在看清楚来人后开心地笑了起来，上前几步将怀中一直抱着的纸袋轻放在空无一物的柜台上，打开袋口在里面翻了起来，「生石花……火蜥蜴鳞效果不够好所以换成了魇蜥鳞……元素晶石……」
　　「啊……谢谢……小夏莉怎么会知道我需要这些呢？」
　　撒尔加随手把试管放进货架角落的插槽，俯身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头，「的确都是最近才接的委托需要的素材……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提起过啊。」
　　「哎？明明清晨才把单子给我的嘛，撒尔加哥哥你的健忘症又犯了吗？」
　　夏莉一副「早就习惯了」的表情，把所有东西都从纸袋中拿出来在柜台上摆好，「嘛，现在就等克雷泽哥哥把剩下的材料带回来了~」
　　撒尔加习惯性推了推眼镜，皱起了眉。
　　「我有拜托克雷泽吗？」
　　「又来……两天前他就出发去了嘛！」
　　精灵的身体猛地一僵。
　　夏莉拍了拍手，抚去裙子上的皱褶，并没有发现撒尔加的异常，比发色深许多的瞳孔即使在没有光的阴暗室内看上去也泛着温暖的色泽。
　　「克雷泽哥哥还没回来嘛~这次好慢啊~」
　　「……糟了。」
　　没等她开口，撒尔加转身飞快闪回工作室，夏莉伸出手，却只来得及看到他边套衣服便从自己身边擦过冲向大门的背影。
　　手摇铃叮叮咚咚。
　　「哎？」

　　「特里维尔·中心广彻

　　琴声轻柔而沉静，直融入心底，如同一片落叶飘在平静的湖面微微泛起涟漪。
　　喷泉的水流环绕着张开巨大双翼威严美丽的龙形雕塑，弥漫的水汽在阳光下折射出浅浅的彩虹。月白色长发的精灵青年安静地垂眼坐在雕塑下，细长的指尖轻抚着膝上骨制刻有繁复花纹的怀竖琴的银弦，唇边带着浅笑。
　　周遭已有许多行人驻足，聆听着他奏出的，仿佛能驱走心中黑暗与恐惧的温柔乐曲，神色安详，不时发出由衷的赞叹。
　　「是柯洛狄亚没错！皇都来的吟游诗人！」
　　「啊~好美的曲子……」
　　「如果他能一直留在特里维尔就好了。」
　　精灵青年却像是完全听不到那些赞美的话一般，浅紫色的眸只是注视着怀中的白色竖琴，眼中沉淀着一种与旋律全然不符的深深的寂寥，即便他的嘴角依然噙着笑。
　　「哈……哈……柯洛！」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青年抬起头，撒尔加拨开人群在他面前站定，半俯着身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却苍白得可怕，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狼狈。
　　拨弦的指尖停了下来。
　　【发生什么事让你如此不堪，我亲爱的弟弟。】
　　柯洛狄亚启唇，生涩难懂的语句在旁人听起来一头雾水，在人类的属地大部分精灵还是会像撒尔加一样说通用语的，标准的精灵语在特里维尔除了同族没有人能听懂。
　　【克雷泽……在血祭之森……我忘记了这件事情可他去了两天都还没有回来……不可能这么久的绝对不可能……是我的错。】
　　撒尔加紧咬着嘴唇，紧握的双手指甲快要嵌入血肉。
　　浅紫色的瞳孔倒映着他面容上的悔恨与担忧，柯洛狄亚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他许久，随即如同春回大地般温柔地微笑起来。
　　【我相信那个人类很快就会回来，我看到了他安然无恙的灵魂，所以不要担心。】
　　【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诅咒，如果艾莉西娅没有……我也不会……】
　　半透明的镜片在阳光下反射的光晕阻挡了柯洛狄亚的视线。
　　【那不是你的错，女王陛下也为艾莉西娅的离去表示深深的悲痛，你不必为此苛责自己，毕竟心中的伤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用任何魔法，甚至歌声治愈。忘记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功能，等到你什么时候能过真正放弃那段过去，你便不会再遗忘。】
　　撒尔加沉默了许久。
　　【撒尔加……如果你能回来，我想陛下会很高兴的。】
　　柯洛狄亚柔顺的月白色长发被风微微拂起，一如往日在精灵界，萨洛希尔女王座前歌唱时相仿的年轻面容。精灵的寿命比人类长了太多，自从艾莉西娅死去，撒尔加离开了精灵界来到这里，似乎他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依旧是女王陛下身前最宠爱的伟大先知。
　　【……我不会回去，不只是因为克雷泽。就像是你频繁来往于人界，不单是遵奉陛下的命令净化那些被污秽沾染的灵魂，也是为了见那个人一样。留在一个地方的理由太多，我想远离那个让我痛苦的地方，所以请向女王陛下致歉。】
　　撒尔加听到轻微的叹息声。
　　随即低沉而空灵的歌声响起，一切喧嚣吵杂仿佛都在这刹那间停止了。
　　那是掺杂了太多情绪无法释怀的哀伤祝福，精灵语谱写的华美诗篇在此刻变成了能够击碎他最后一丝坚决的悲哀曲调，心脏在歌声中震颤，传达不到的感情一丝丝流入他的意识，带来的却只是无法遵从本能的无奈。
　　【抱歉……我还是不放心克雷泽，先走了。】
　　撒尔加忽然有些不敢与柯洛狄亚对视，握紧了双手在转身的一瞬闭上了眼睛。
　　「真是过分呐，柯洛～」
　　轻佻痞气的声线自极近的高处响起，在已然陷入寂静的只余歌声的广场上显得分外突兀。道路旁边高大树木的枝干上，男子如同蓄势待发的黑豹般半蹲着，深暗的黑色短发的发尾淡淡的红，漆黑的瞳孔后像是栖息了着一只暴怒的野兽，掩藏极深的凶狠与乖戾安静地沉睡在眼底，就连他唇边勾起的笑容都透着危险的气息。
　　「从来都没为我唱过歌，伤心。」
　　他手中把玩着几把闪着寒光的小刀，腰间还别着把短剑，或许是因为背光的原因，他全身都包裹在黑夜般的漆黑里，颇有些阴冷的味道。
　　柯洛狄亚的歌声在男子刚刚开口时就骤然停止，甚至连他周身的空气都在感受到男子存在的时候变得僵硬了起来。
　　小声的议论声自四面八方响起，人群不安地骚动着。
　　「奥列利特？」
　　撒尔加抬起头，眯着墨绿的双眼望着他，随即有些在意地回头看向别过脸刻意避开男子视线抿着唇起身准备离去的柯洛狄亚。
　　「呐，与其就在这里去插手自己多年来从未关心过的哥哥的事情，不如回去你的店里看看吧？小夏莉可在很着急地找你呦～」
　　奥列利特冲撒尔加笑了笑，目光却依旧定格在不远处精灵青年离去的背影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骑士团很快就到，你的那个同伴似乎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勾结恶魔可是会被教廷处以火刑的呦。」
　　「什么！？克雷泽他……」
　　撒尔加的心猛然一沉，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慌乱。
　　黑发男子摊了摊手没有再做任何回答。
　　咬紧牙关，撒尔加拨开人群就往炼金店铺的方向跑，经过奥列利特蹲着的树下时，轻飘飘类似于呢喃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没有了先前的高傲不可一世。
　　「果然是兄弟啊……坦诚一些又不会死。」
　　黑色的身影纵身跃下树枝，在周遭的惊呼声中与他擦肩而过，向着柯洛狄亚离去的方向如同鬼魅般急速掠去。

　　奥列利特是与克雷泽相同的赏金猎人，只不过略有些不同。
　　克雷泽的委托一般只接临近城镇的魔物讨伐工作，而奥列利特接的则是暗杀。他杀人，同时也在被悬赏，并且赏金相当高。
　　或许是双手沾染了太多的血腥，他整个人时常都被一种阴郁的危险气息笼罩着，因为要时刻注意着不被偷袭而死去，所以几乎不曾相信任何人。但是撒尔加知道，他本质其实并不恶劣，甚至私下会很温柔，但是对象只限于柯洛狄亚。
　　但是不坦诚吗……他与柯洛狄亚恐怕到死都不会承认。就像是他自己永远无法在克雷泽面前说出自己真正的感受一样。
　　奥列利特公开追求柯洛狄亚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只不过也许永远都得不到回应罢了。即使柯洛狄亚并不是完全对于他没有丝毫感觉，一次次地回来这个地方，为的就是能够安安静静呆在人群中远远地看他一眼。
　　他们都无法做到爱人先自己一步离开，然后在剩下的漫长生命中痛苦不堪。
　　撒尔加一直都知道这点，却不会开口告诉他，毕竟正如奥列利特所说，他早就失去了插手的资格。
　　从他放弃了精灵界，放弃了先前所有的时候，也就等同于放弃了唯一的血脉相连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