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下元，十月十五，水官解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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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莲这时开口道：“施主此次前来，贫僧有一事相托。”云谙没想到木莲会突然开口，还是有礼地回到：“法师但说无妨。”木莲接着道：“如施主所见，贫僧的徒儿，能否请施主带她回家走一走，依贫僧愚见，故园旧景可助她恢复记忆。”燃儿没料到师父会突然这么说，但又觉得他说得在理，况且原本自己就想回家的，只是满心以为在观云寺多待些时日便可恢复记忆，没想到机缘巧合，得偿所愿。云谙在寺中住了一晚，第二天，临行前，木莲特意交给燃儿一道符咒：“你此番回家，且将这符带在身边，此符沾染了为师一些修为，你出了城门念过符上的法咒，心里念着去处所在，便能即刻到达。”燃儿感叹师父竟已练就这番本事，一面仔细地将那黄符收好，一面感激道：“多谢师父！”又辞别了两位师兄，便跟着云谙出发了。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木莲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谛听，此次你在劫难逃，全凭造化。”
燃儿此时站在沈府门前，并没有即刻推门进去，她犹豫了许久，才怯生生地推开大门，径直往里面走去，沈府之内，便是沈园。进来园子先见的是一座假山，有开门见山之意。假山前种着依稀能分辨出的十几盆菊花，早已经花瓣残败了一地，有的已经发黑，看来是很久没有人打理了。还夹着其他狂乱长着的杂草。进门见着这幅景象，燃儿心中立时冷掉了一半。假山往左才是真正通入沈家的小径，那小径左右对立着一对太湖石，右边石下光滑处刻着“曲径”，左边刻着“通幽”，倒是没什么变化。行尽了小径，视野变得开阔起来。此处，正是沈老爷生前最爱的芙蓉池，燃儿若有所思地同云谙说道：“爹爹曾说，娘亲的闺字就是芙蓉。”云谙叹道：“早闻岳丈对岳母一往情深。这个池子占去沈园大半，早已不言自明了。”燃儿接着道：“还记得昔日这里，芙蓉冉冉满池，每到了春天，嫩红翠绿争发；盛开之日，满塘红云浪漫，香气袭人，可如今……”燃儿再也说不下去。只看这池中莲花早已衰朽不堪，一池枯水里还孱弱立着几许枯茎，苦苦撑着几片残留的败叶，没有秋风，却摇摇欲坠，愈发萧索，已是不可同日而语。好似一齐凭吊着沈园现在破败成这般模样实在教人唏嘘。绕过芙蓉池，又经过一个竹篱围成的小园，入口上左右歪斜地置着“景燃”二字的匾额。“原先这里是专门栽种了许多花草的地方。爹爹钟爱园艺，才特意置了这样一方小园。他说，景字是他，燃字是我。”她说着，带着几分哭腔。云谙揽她入怀，静静陪着。走到里面许多盆栽杂乱摆在一角，又有许多小石台空着，想是原先搁放盆栽的地方，那些盆栽有的还算完整，有的打碎在地，泥土碎片掺杂着洒了满地。眼前其中盆中花草已经尽数枯倒，幸好那一树木莲还在，却也只是勉强在花草小园外立着，再往里走去，便是含笑的居所，燃儿满心欢喜又有些踌躇，却看见含笑卧房门外的柳树下蓦然出现的一个小土丘，土丘前立着一块木质的墓碑，上面赫然写着——柳门含笑之墓，燃儿大惊，慌忙跌跌撞撞地往含笑的房里寻去：“笑姨，笑姨，你一定在怪燃儿没有早些回来看你，才这样戏弄燃儿的，你再不出来，我可就要生气了。”燃儿找了半天仍不见含笑身影，一转头，却看见了一方牌位，上面写着的竟是自己的名字。她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跌坐在地上，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呆呆看着自己的牌位，猛然间所有往事倏地一并涌上心头。
算算日子，燃儿自打进李家大门已经过去两年半。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氏不能不为李家的香火作打算，可偏偏事与愿违，云谙对燃儿一往情深，不愿纳妾让她十分头疼，她便想着要将这个不孝的儿媳赶出家门。云谙走后这半月来，何氏对燃儿越显得刻薄，燃儿一心守着李家等云谙回来，开始还能忍着，让着。只不过何氏一心要赶走燃儿，这天直接借着燃儿未能为李家添继香火的由头，要将她赶出家门，燃儿辩无可辩烈性一起，便负气回了沈府。这回刚进家门便撞上了行色匆匆的含笑，她这才得知父亲自她出嫁后，身体便一日比一日虚弱下去，白天还好好地，眼下却只剩片刻弥留，含笑是去李家接燃儿回来见沈老爷最后一面。却没想到燃儿已在家门口，而沈老爷得以在临终前见女儿一面，安详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为沈老爷出殡之后，燃儿因着被逐出李府和父亲过世两件事，云谙又不在身边，含笑知晓她回家的缘由，为她去李府理论了一番，差点便要与何氏大打出手，却终究是做无用功。之后的两个月，燃儿积郁成疾，身体一直很差，含笑在一旁悉心照料着，燃儿的身体总算有些起色，起先她一直挺着不愿看大夫，可含笑一直十分挂心，末了还是请来大夫为燃儿诊脉，这才得知燃儿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两人喜出望外，燃儿知道自己有了云谙的骨肉，原本打算回到李家，含笑硬是拦了下来，一来是怕何氏欺负她，二来认为自己更能好好照顾燃儿。含笑见燃儿心情大好，想着这孩子来的恰是时候，又想到何氏因燃儿无所出才将她赶出家门，又觉得这个孩子来得晚了些，无论如何，燃儿有了身孕终究是件喜事。燃儿听了含笑的话，便专心呆在沈府养胎，该吃的汤药和饭菜半点都没有落下，于是病情大有好转，胎象也十分稳定。谁知，一月后的某个晚上，燃儿不知为何病情忽然直转急下，一开始，她呕得有些厉害，原以为只是害喜较平日加重了，半个时辰后居然呕出一大口黑血，未等含笑请来大夫，她便和腹中孩子一同撒手人寰。
燃儿呆呆瘫坐在地上，刹那只觉得神识飘渺。口中却喃喃道：“原来，我已经死了么？”
云谙看见柳树下的情景也是吃惊了好一阵，回过神来发现燃儿不在身边，料想她是去了含笑的卧房，刚一进门就看见呆坐在地上不知所措的燃儿，无意间又瞥见了桌上的牌位，心知出了大事，他俯下身子使劲摇晃着她：“燃儿，燃儿，你怎么了。”半天终于见燃儿回过神来，听得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他：“云谙，我已经死了？”云谙看着她，脑子里乱作一团，只得沉默应答。“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她于是又接着问道：“那你可知道，我曾有过你的骨肉。”原本要将燃儿扶起的云谙，再也稳不住自己的重心，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他突然一把将燃儿紧紧地拥在怀中，仿佛害怕失去什么，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良久，燃儿缓缓推开云谙，突然想起临走前师父给她的那道符，便取了出来搁在地上，却见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透明起来，不消半刻便消失在云谙眼前，云谙吓得脸色发白，本想要伸手抓住她，不料两只手却齐齐穿过了她的身体，抱了个空。燃儿慌忙捡起符咒，妥帖放好，自己的身体才又渐渐恢复了正常。这时她终于相信，她确实死了——我自红尘梦一场，肉身原来皆虚妄。
收拾心情从沈府出来，云谙便带着燃儿找了一个茶馆坐下，却偶然听见两个茶客在谈论沈家的事。只听其中一个说到：“你可知道沈庄的沈府？”另一个急忙应道：“如何不知？那可是沈庄有名的大户。”这人又说道：“但从沈老爷过世之后，唯剩了个孤苦无依的独女沈燃儿，后来听闻干脆连这可怜的小姐身怀六甲时也得了顽疾，也随着老爷子去了。还是沈小姐的养娘连同管家、厨娘感念沈老爷生前恩德，为沈家小姐备了棺椁下葬。”另一人惊异到：“竟有这样的事？我听说那沈老爷做生意很老实从不欺人，平日里更是乐善好施，时常接济穷人，没有一丝豪绅作派，真是个难得的大善人，居然落得这个下场。哎。”那茶客忽然压低声音：“我有个兄弟在沈老六手下做事，有天他同我吃酒，醉中无意露了口风，沈小姐的死同那沈福有很大关系。”另一个茶客讶异道：“什么？”他也压低了声音：“你可不能乱说，这可是一尸两命，关系甚大。”又听那茶客接着道：“乱说什么？那沈福本原先就是个泼皮混子，你看自从沈小姐死后，他前前后后做了多少场法事，你别看他现在财大气粗不可一世的样子。依我看，他说不定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燃儿听了心惊，正欲起身上前问一番明白，没想到被云谙按住右手，这是示意她继续听下去。那茶客接着道:“你想想沈家那么大的家产，那些亲戚个个都眼红的很，怎能不起歹心？沈老爷一死，那些人就存着瓜分沈家财产的意思，只是碍着沈家小姐，直等到沈小姐一去，沈府的下人怎么挡得住？听说，最后还是由沈福领头，将沈家刮了个空。只剩下一个沈园，现在只有那沈小姐的养娘守着，我一月前看她，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说完那两个茶客喝尽了杯中的茶水，结完帐便起身走了，剩下燃儿面无表情地和云谙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谙执起燃儿的手，握了握道：“燃儿，你死的委屈。”燃儿看着云谙，眼中的神色陌生地像另一个人。原以为天意难测，造化弄人，没想到竟是贼人作孽，谋夺家产，一个情字，一个利字，害人不浅。半晌她终于开了口：“云谙，替我伸冤！”半月后，云谙穿着官服端坐于公堂之上，威仪济楚，令人莫敢直视。经过一番曲折审讯，沈福一干人等罪证确凿皆被定罪关押，云谙正要退至后堂，不经意地向门口的燃儿看去，见她用唇语对他道：“云谙，我还是不甘心，我要去地府求个明白！”说完便退出人群手执符咒念到起法咒，心念着阴曹地府，转瞬，便已身在地府门外。
燃儿刚要进去，却被守门的鬼差拦住，“何方游魂，竟敢擅闯地府？”说罢手中利器便向她逼来，燃儿一时害怕便闭起双眼将双手交叉挡在面前，顷刻她手中的符咒金光乍现，便将两名鬼差震开七步之外，燃儿睁开双眼，疑惑地看着那符咒，想不到这符咒竟然这般厉害。随即冲了进去，但凡上前阻拦的鬼差被燃儿手中的符咒悉数震开，这一番她如入无人之境般直奔生死架上放着的生死簿。半盏茶的功夫，已经搞得地府鸡飞狗跳。判官和阎王见状，不知她手中的是何方神物，也是十分惧怕，便一闪身去往酆都搬救兵。燃儿翻着架上的生死簿，循着自己的名字，前世今生种种经历，尽收眼底，忽然灵台涌出一团混沌，耳边嗡嗡作响，头疼得似要炸开一般，接着是一番晕眩，她情急之下想起在观云寺中读过的经卷，便双手合十虔诚轻颂，之后只觉得耳目清明，心静如水。
鬼帝闻讯赶到，地府已经乱作一团。又乘燃儿不备将她手中的灵符收了去，接着便命鬼差用拘魂索，生生贯穿了她的琵琶骨，拖着她锁在拘魂台处，跟着不由分说就是一顿鞭打，不消五鞭，她已经皮肉绽开，鲜血淋淋，旁边的小鬼见了直吓得牙齿打颤，两腿哆嗦。鬼帝大怒：“大胆游魂，竟敢擅闯地府，偷看生死簿，扰乱阴曹”绵密的鞭打如雨般落下，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痛得燃儿将要晕死过去。这时，云谙也赶到了，见着拘魂台上的燃儿，发疯了一般冲上去，死死将她护在怀中，鬼帝见状一道收了云谙身上的符咒，更加怒不可遏：“如今这些凡人都不把我地府放在眼中了，打！狠狠地打！”鬼帝一声令下，鬼差的鞭子抽得更卖力了，燃儿清醒过来，见着护在自己身前的云谙，虚弱地问：“你，这是何苦？”云谙硬是受着鞭刑，口中浸满了腥味，依然对怀中人温言道：“燃儿，别怕，我来了。”燃儿听闻，只是合上双眸，泪流了满面。
眼见云谙被打得奄奄一息，这时地府门外，木莲金锡一顿，振开地狱之门，掌上明珠烨烨，万丈光华照亮了整个地府，幽冥之地瞬时充斥着一派祥和之气。又听得法音渺渺：“本尊地藏菩萨摩诃萨。”鬼帝阎王与众鬼差见了纷纷合掌行礼，施刑的鬼差也停下了手中的鞭子。鬼帝上前发问：“世尊此番驾临，为何而来？”菩萨看向锁魂台上的两人，回到：“为此二人而来。”顿了顿又道：“他二人既已受刑，便抵去罪过，交予本尊处置吧。”鬼帝恭敬道：“谨遵世尊法旨”遂命鬼差从拘魂台上将两人带下来，卸去燃儿的拘魂索。菩萨向他二人看去，问道：“谛听，此番历劫可有了悟？”燃儿吃力地上前几步深跪在地，神色释然：“一劫之中，求说不尽。”菩萨又问：“有苦如何？”她缓缓抬起头，虔诚地向菩萨求道：“弟子勘破尘世，欲修无上菩提，出离三界，至心归依佛门，及诸苦事，不舍不得。”云谙强支着着身体，气若游丝地问道：“燃儿，你在说什么？”燃儿回头道：“云谙，我此生误入尘世与你结缘，已经了无遗憾，但终究我们都有各自的命途要走，而你，陪我到这里就好。” 她语气坚定，面上浮着慈悲的笑容，像说着别人的事，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沈燃儿。
菩萨点了点头，口中默念法咒，不知哪里来的一圈瑞毫相光慢慢将燃儿笼罩在其中，待到金光褪去，现出一头龙身狮尾的神兽，摇摇长着独角的虎头、踏着麒麟足深深伏在了同样显现真身的地藏菩萨脚边。云谙看着眼前的景象不可思议，气力虚弱，晕死过去。彼时慈悲音起：“谛听，慈因积善，施救众生。大悲大愿，大圣大慈，与本座同行吧。”谛听垂下双耳，“遵法旨。”便见是金毫相光大摄，地藏菩萨与谛听连同云谙皆消失无踪，转瞬间一切如初，仿佛从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云谙惊醒过来，自己身上并没有任何受过伤的痕迹，却梦见燃儿死后化作了地藏菩萨座下的谛听神兽，其中一番奇诡，不可尽言。而每当午夜梦回，总有人能在静谧的夜色里听见心底那句曲环往复的低吟：“燃儿，我放不下你。”奉养何氏百年之后，李云谙并未听从母亲的遗言续弦再娶，而是收养了一双儿女，好生教养，治理地方更是兢兢业业，很受百姓爱戴。
我伏在菩萨脚下已经七十余载，这几十年里听了不少鬼魂的怨言疯语，偶然听见一两句忏言，以为有人真心悟道，再听下去却都是妄图逃脱轮回之苦的假话，想要骗过谛听，他们实在异想天开。想着菩萨与两位师兄整日兢兢业业地弘扬佛法，世人执迷，左耳进右耳出的，真是叫人寒心。再这样下去，菩萨的宏愿恐怕没有实现的那天。终日听那些魂魄叫唤，耳朵都无聊地长茧了，趁着今日那些魂魄都很安静，干脆去找奈何桥边的孟婆讨碗汤喝。恰巧，阴差押了一个白发老翁忘这里来，从我身边经过时他却忽然停住，还宠溺地来抚抚我的头，“许久不见了。”我疑惑地看着他：“你，认得我？”他愣了愣，继而神色慢慢变得哀切，“你终归是忘了我，也好，也好。”语气里带着一丝无人察觉的悲凉。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此人一生为官正直，无奈妻子早亡，不过他心肠很好总是做很多善事，因而得以享尽天伦之后寿终正寝。不知为何，看着他，我心中百转千回地有些奇怪，刚想上前问一番明白，那人却已过了奈何桥跳入轮回，要想听故事，恐怕也没有机会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下元，十月十五，水官解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