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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元,正月十五,天官赐福 ...

  •   我醒来的这一天,第一眼瞧见的是个和尚。
      我猛然睁开双眼,像是从一个冗长的噩梦中惊醒。我一面支起身子坐起来,感到有些吃力,一面小心打量着周遭环境。看这里的布置是个寺院的禅房,还有个不知何时立在我床前的和尚,仿佛是为我醒来等了许久。他身穿黄色法衣,披浅红色袈裟,年纪在二十五六,模样生得很是端秀俊朗。我见他容光柔和庄重,眼含关切,态度安详可亲,一下卸去大多防备,不由开口问道:“你是谁?这是哪里?”他单手行一佛礼,缓缓道:“贫僧法号木莲,是本寺住持。此地是酆都邺城的观云寺。”只听得他一开口犹如皇钟之声,环宇震颤,清音慈悲,不绝于耳。而我刚听完他一番言语,感觉脑里立时生出一团混沌,然后蓦地感到一阵晕眩,便立即用左手支着床沿。随即,那团混沌交缠不下又马上消失,不一会儿恢复正常后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竟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急切问他:“我,我是谁?”木莲见燃儿被他的嗓门吓得不轻,于是收声作答:“阿弥陀佛。施主原姓沈,唤作燃儿,是苏州沈庄大户沈景德的独女,至今年方二十。”我蹙着双眉,喃喃着“沈燃儿,沈燃儿……”并努力地在头脑里搜寻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确实有些熟悉的感觉。但我心中仍有些生疑,又警觉问道:“我与法师素未谋面,法师从何知晓我的家世境况?”木莲轻叹:“贫僧云游时,曾得令尊的一饭之恩,又见沈君高义,所以与他相交。贫僧也曾与施主打过几次照面,恐怕施主现在不记得了。”我见他说得面不改色,推想他所言非虚,接着问道:“既然如此,那我家中父母现在如何?”问到此处,却见他剑眉微皱,眼中大有不忍之意,但犹疑之后还是答到:“施主慈母早逝,令尊也在几个月前,寿终往殂。”我大惊:“什,什么?怎,怎么会?”没想到上天竟如此厚待我,让我一觉醒来就成了无主孤儿。顿时感到心中一恸,瞬时已经泪流满面。过了半晌,木莲等我情绪稍有所缓才接着道:“寂灭本来空,来去皆幻梦。还请施主节哀顺变。现下你孤苦伶仃,没有去处,就且在这禅院客房安心住下,前尘种种一时忘了也不必着急。你与贫僧缘分匪浅,贫僧想收你做个俗尘弟子,你可情愿?”我听木莲肯这样照顾,悲情多余又生出无限感激,呜咽答道:“多谢,师父!弟子,弟子,愿闻教诲。”随即,便要起身拜谢。木莲阻道:“你如今身体还很虚弱,无需拘泥小节。既喊贫僧一声师父,就是为师的弟子了。”我于是缓缓坐回去,平添许多安慰。“随安,随喜可在?进来。”木莲侧身向门外喊道。早已候在门外的两人应声进来,却望见那位姑娘是水剪的双眸,丹脸生花,云鬓微耸可观,小山拂云淡扫,绛唇含两排碎玉,虽不是绝色也是一位可爱佳人。他们双手合什行礼后在木莲身后左右站定,我只颔首还礼,又稍稍把他们打量一番。随安,随喜皆着皂色僧衣,都是寻常长相。左手边的随安体态丰腴,面露微笑,看起来也是一团和气,平易近人的感觉,应该很好说话。相反右边的随喜身形瘦小,面容平和但眼神却沉沉的,有些拘谨,不大爱说话的样子。
      木莲心知燃儿醒来表明她已无大碍,只是见她脸上仍显倦惫悲哀之色,还须多些时日调养,于是又嘱咐了几句好好休息的话给她,最后才带着随安和随喜安心离开。
      他们走后很久,我才反应过来,擦净脸上斑斑泪迹。此情此景,我孤身在外举目无亲,身体虚弱又是个九级脑残,基本同废人无异。又想着不知父亲在世时是否承欢膝下,尽过孝道?所有酸楚委屈便一齐涌上心头,原以为又要掉下泪来,谁知只是眼皮一沉,昏昏睡去。
      之后过去一月,期间都是随安给我按着早、午、晚的时间送来饭食和汤药,虽都只是些素饭斋菜,却是入口清爽,可口异常。见随安师兄的次数多了也与他熟稔起来。到了月底,身子好了大半,偶尔能够下床走动,但走动的时间并不能持续太长便有些吃力了,并着连续几日时常感到头痛欲裂,断断续续的,但每每痛定之后又总能想起一些东西,除此自外并没有什么异样,也就慢慢习惯了。我似是重生了,也许得了绝症以为自己行将就木,而后又能奇迹般病愈的人都有这种感觉吧。二月里,我已经活动自如,于是终于能够观摩整座寺院。寺院并不大,不用半日就能走明白,从寺门进来东面是存放经书的经房,西面是供香客休息的厢房,大殿供奉的神像确实与众不同。一般菩萨都是头戴宝冠、身披天衣、璎珞装饰的天人相,但这位菩萨竟然是头戴毗卢冠、身披红色袈裟的僧人相,即便不加修饰仍然是宝相庄严。细看之下,跟木莲师父竟颇有几分相似,叩拜之后行至后院则是木莲师父和两位师兄的僧房。三月之后,师父被寺外各种琐事缠身少有闲暇顾及于我。于是直到了五月,这才真正向木莲师父奉过茶行了拜师礼。说来也怪,那些支离破碎想起来的东西,我稍加梳理拼凑一番已经能够还原得十有八九,唯独十七岁至我那晚醒来前三年间的记忆我始终想不起来。只最后恍惚记得我是得了一场大病,药石无灵。似乎是笑姨走投无路之下将我送到这里,临行还前潸然着说的话:“燃儿好生去罢,今后,不要再受这般苦了。”虽说是道别,笑姨哭得着实太过伤心了些,好像从此再也见不到我了,人年纪大了总是有些不必要的思虑。原是,我们从此阴阳相隔,生死两茫茫。
      提起笑姨,她与我之间又有另一番因缘可说。笑姨是我的养娘,约摸是在我五岁那年,爹爹好心从牙婆手中赎出来可怜女子。那日,沈老爷收完账回家途中,撞见一名女子正和个老婆子在巷口死命推搡撕扯,那女子虽然蓬头垢面,仍然难掩其幽花嫩玉之姿。沈老爷只道是寻常婆媳争闹,本不以为意。不想却又听她大声呼告出自己惨痛的身世。原来,那女子唤作柳含笑,祖居山东,出身书香。这年山东瘟疫横行,她的父母都不幸死于病疫,家中本来就不富裕,无奈之下只好将家产变卖,才得以安葬亲人,之后就只身一人来到苏州寻亲投靠,谁知在苏州的亲戚早就移居他处,无迹可寻。辗转之间,却被眼前牙婆拐骗了去,就要卖到青楼。沈老爷听闻那姑娘身世可怜,处境堪虞,动了恻隐之心,就向牙婆将含笑赎了,还给了她一百两银票作安身之用。含笑对沈老爷感恩戴德本想以身相许作为报答,沈老爷对亡妻深情自然不肯再纳,含笑于是一路悄悄跟随沈老爷来到沈府,自请留在沈府只做个可供驱使的下人以报恩德,还将一百两银子尽数奉还。沈老爷一时无可奈何,打算先暂时收留她几天再作他想,却经相处下来见她言行中很有教养,又与女儿相处投缘得很,念及幼女早年丧母很是可怜,便干脆留她在沈府做了沈燃儿的养娘,教她读书写字、针织女红。一经十二年,恍如隔世。
      离开笑姨已经四月有余,她从来都放不下我,这回我又是害她白白担心一场,回家须得好好哄哄她。师父的医术确实玄妙,我几乎可算是病入膏肓,他却能将我从鬼门关救回来。几个月来,我虽有回家探探的念头,却还是想着先将剩下三年的记忆寻回来,说不定,那三年里还有其他一些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或事。既然先前的记忆都恢复得很快,并不差多等些时日,沈府既然有笑姨守着,她定然能将府中上下一切打点妥当,如此看来,我即便寻回一些记忆,并不急着回家但一时也无处可去,于是让我住在禅院的客房里,只教我潜心修行,早日跳脱轮回。于是我便从此将修行当做我的正经事业,而我却没能把这件唯一的正经事做好。
      轮回究竟是个什么,我也不清楚,虽说师父这样教我自有他的道理,但是,在寺中的日子,我以为我这半个出家人,怎么也需要打打坐,念念经,敲敲钟什么的,只是寺院并不大,连打杂扫地的活也全被随喜揽下,对付食物,我虽然有一些经验,但还是不如随安的非凡厨艺。于是每天在寺里呆呆看着天,美其名曰:观赏流云变迁,体察世事变幻,其实终日无所事事,闲人一个。或者找出一两卷经书来读,偶尔被木莲看见了,就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通常我都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他很耐心,从来也不怪我,只道:“慢慢来吧!”师父是位真正的高僧,又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说的话总是对的,能让人从心底里生出信服。到后来,我再遇见云谙,只道在人世遭遇种种,真觉得应了那句佛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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