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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底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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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的时候,发现人还是躺回了噶丹囊赛。倒不是仓央嘉措食言,只是他每天都要早起去措钦大殿做早课,总不能就让我睡在佛殿里头。
甩甩脑袋竟发现头有些疼,揉了揉太阳穴,这才感觉好了许多。约莫是昨儿冻着了吧。抬眼扫视了下窗外,天儿已经大亮了。出乎意料的是,暴雨了这么多天,现下竟然放晴了。
我推开氆氇毯儿,有些兴奋地跑到窗子边。许久不见的日光白茫茫地拂照在脸上,带着一丝暖暖的清香。推开窗子,一阵微风吹来,带着岩石和格桑梅朵的香味儿。不过几天不得闻,却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这场天灾真得要过去了?
心里暗暗发问,却始终得不到答案。这场不伦之恋,也会如拉萨城一样,雨过天晴么?想着不由扯了扯嘴角。说不上是喜是悲,只是这还算平静的当下还是愉悦了我。
只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暴雨过后,才是我和仓央嘉措真正的“天灾”。
甘丹颇章里的日子分外宁静,只要是和仓央嘉措待着,我便没有烦闷的时候。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不许我出门,甚至是严格禁止。其实,没有他陪着,我也不爱一个人出门。只是这次门禁,似乎有些奇怪。
心里猜测一定是发生了一些事情吧。可是仓央嘉措并不希望我知道,没有消息来源,我什么也做不了,索性就放弃了胡思乱想。丹巴那儿是个松口,只是这两天却很少见到他。不知是被仓央嘉措派出去办事了,还是有意支开。
我很疑惑,甚至担心,但从没想过去问仓央嘉措。这些天来,他已经过得够苦了。暴雨的时候每夜佛下长跪,可后来天气放晴了,他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释然。半夜醒来,噶丹囊赛的床榻上总是空空荡荡的。我自然明白,他又去佛殿了。
有时实在忍不住,我还会像上次那样连人带毯子地去找他。尽管每次都对来我一番口头警告外加武力威胁,当然,只是可怜了我那快被戳肿的脑门儿。但只要我皮厚兮兮地凑上去,大师还是会张开他含蓄的怀抱。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扑哧”一笑。
头顶的经书蓦地移了开来,墨黑的眸子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眼。我立马收住了笑,安分地往仓央嘉措怀里缩。忽地注意到他手中的书本,奇怪,这纸似乎不是阿交加交,看着却有些像达波。后脑勺紧贴着仓央嘉措的胸膛往上钻,我一脸迷茫地盯住了书页上歪歪扭扭的藏文。虽然不是很懂,但好像并不是经书。
“这是什么书?”我往后扫了他一眼。
大概是我的大头挡到了他的视线,仓央嘉措调整了双臂,夹紧我的身子,下颚则结实地压住了我的头顶。我被迫矮下了一截。正想反抗,却听他道,“《四部医典》。”
“医书?”我一愣,“你看这个做什么?”
仓央嘉措翻了一页,淡淡道,“我不是只看经书的。”
“噢。”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儿,我扭了扭脖子,刚想伸手挪去头顶上的重量,却听见一声轻斥传了下来,“要么趴着,要么下去。”
我吓了一跳,身子转了个向儿,便抬眼往仓央嘉措面上扫去。那冷峻的黑眸正漠漠地睨视着我。暗自咽了口干唾沫,我丧气地垂下了头。“唉!”长叹一声,我不甘地伏下身子,双手圈住了仓央嘉措的腰。
面对面地趴坐在他的腿上,脸颊紧靠住他的胸膛,我的双腿则分在了他的身体两侧。为了不遮挡他的视线,我只能压低了脑袋。很累,但是没办法,我不想下去呀!
屋子里悄无声息的,间或有书页翻动的声响儿从脑后传来。
屁股往仓央嘉措膝盖的方向挪了挪,我试着找寻更舒服的位置,这回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趴着”了。可才动了没几下,突然有股温热的鼻息喷向后颈,“别乱动。”
我浑身一颤,脊背顿时一阵不自在。下意识地想躲开,仓央嘉措却忽地伸手拧了拧我的脸颊。我痛得差点没尖叫,伸了头瞪住他半晌儿。无果,便再度伏下了身子。
静静地趴着,心里却想着医书的事儿。虽然很早就知晓他懂医,但还真没看见过他看医书。仓央嘉措博览群书我是知道的,可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研读呢?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要这么瞒着我,难道比暴雨还严重?
我怔了怔,环住仓央嘉措腰身的双手不由更加用力。抬眸凝去,视线停住在那光滑的下颚上。俊逸的线条,清癯的轮廓,比日光还要夺目。只要他还爱我,无论如何,我都舍不得离他而去的……这样想着,心头便慢慢踏实了下来。
“上师。”猛地一个陌生的声音传入耳内。
我一愣,转头看向噶丹囊赛的门外。半人高的吉祥结缎帘儿遮住了那人的面容,可露出的绛红袈裟颇有几分醒目。
“进来吧。”仓央嘉措并未抬头。
门帘子被掀了起来,粗粗打量了一眼,发现有些眼生。也难怪,侍僧里只有丹巴的样貌我认得清,至于其他人嘛,怎么看怎么像。感觉那人朝着我们走了来,我连忙转回了头。自知我们此刻的姿势十分亲昵,可又万分不想下去,所以我索性将脸整个儿埋向仓央嘉措的臂弯。
“上师,布达拉宫来的信。”
“嗯……”仓央嘉措侧了下头,语气平淡若水,“搁着吧。”顿了顿,又道,“你下去吧。”
“是,多仁告退。”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直到完全听不到了,我才将深埋的脸抬了起来。转头看了看置在书案上的黄色封子,心头不免多了两分沉甸儿。这些日子,布达拉宫来的信件很频繁。可细细回忆了这段历史,发现眼下似乎并不该有什么大事儿发生。
兴许是我多心了,又或者仓央嘉措与第巴的往来本就密切。这些我都懒得去探究。
只是,每每提到布达拉宫,我都不可避免地会想起阿旺仁钦。心里一直惦记着他的状况,可又不敢问。有一次不小心说漏了嘴,好在仓央嘉措并没有太在意。但当我听到阿旺仁钦被第巴禁足的消息时,我的内心还是一击。
反复思索着其中的缘由。仓央嘉措却只说了一句。
是他自己不想出来。
当时的我是什么表情,我并不知道。但面前仓央嘉措的眸色确实深浓了起来。害怕再惹他生气,我赶紧别开了眼。虽然他没有再说什么,可我的心还是难安着。其实我并不傻,只是有时不想活得那么明白。
仓央嘉措之所以这么介意阿旺仁钦,并不是怕我对他产生爱恋。事实上,他不会那么想,而我,也不会那么做。甚至之前的扎西平措,仓央嘉措也并不甚在意。他唯一介意的,是我为这条自己选的路所能做的抛弃。
我承认,在情感上,他能轻易掌控我的心。但有一点,他永远也预料不到。那便是我来自现代。我对这场不伦之恋的后果了如指掌,那种认知甚至超过仓央嘉措。从开始到现在,我都不曾后悔。虽然时时会被自己的良心折磨,但这些都无法成为我放弃选择的理由。
这条不归路上,我能抛弃的很多很多。但我始终有我的底线,一旦超出底线……现在也不知道我会如何,或许咬牙坚持,亦或是斩钉截铁地回头。
我只求……我的出现,不会打乱历史的步伐,不会在历史之外毁了他。
这就是我的底线。
想到这儿,眼眶不由酸胀了起来。颊边滑下的泪水滚烫滚烫的,我拿手抹了两把,虽极尽克制,但还是忍不住抽噎了一口。感觉脑后的医书被移了开来,我心头一慌,连忙往仓央嘉措胸口蹭了蹭。可眼泪还没抹干,下巴就被捏了起来。
被迫撞入那清冷的视线,我故意恣懒地眯了眯眼。隐约感觉面前的俊眉微微皱了起来,我连忙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儿,“啊哈,好困啊。”
使劲挣了挣下巴脱开他的钳制,却见仓央嘉措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索性伸手勾住了他的后颈,刚想往他脸上凑。他却突然别开了视线,温热的手掌抚上我的脸颊,漫不经心地拭去我眼角的余泪,“想什么了?”
我一愣,呆呆地望住他。掩饰了半天儿,敢情还是让他看出来了。情不自禁地摸摸脸,我也不至于这么透明啊。暗自一阵咬牙,我索性愤愤地盯住了仓央嘉措。
以往令我百般迷恋的俊脸,今儿却怎么瞧怎么欠扁。这男人啊,分明是千年人参精转世,搞不好他上辈子就是被我下的酒菜,所以这辈子,咱倒过来了……
欲哭无泪,想了想,还是决定做个柔弱的表情出来,“我想到阿爸阿妈了。”仓央嘉措微微一怔,随手搁了医书,将我的身子扶了些起来,“想回琼结了?”
没有半分迟疑,我干脆地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意思?”仓央嘉措纵了眉。
我摸了摸鼻子,认真答道,“想是一回事,走不走又是另外一回事。”故意别开眼,不去注意他炯炯的目光,可我的脸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起来,叹了口气,终是老老实实坦了白,“好吧,我承认,我还是比较喜欢赖在你身边。”
脑门又被重重戳了一下。我刚想抬手去揉揉,一个软绵的轻吻便覆在了唇上。厮磨辗转了许久,那不属于我的清香才缓缓从口中退却。末了,仓央嘉措伸手拍了拍我还有些微热的脸颊,“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反手扯住他的袈裟,我不满地瞪向他,“那我怎么办?”仓央嘉措横了我一眼,“你现在不困了?”话音刚落,我的身子竟是没由来地一个哈欠。眨了眨满是水雾的眼,发现眼皮还真得有些沉。
预感到仓央嘉措随时都有可能将我推到地上,我赶忙儿牢牢贴住了他的身体。无奈大师早已将我的阴谋一眼看穿,拧眉盯了我半晌儿,竟还是妥协地将我一把抱起。我咧了咧嘴角,然后恭敬地双手合十朝他行了一礼,“谢谢上师。”
结果大师没走几步就把我扔到了床上。
“啊——”我尖叫着滚了一圈,停住后,怨毒的眼神如子弹般地射向那半丈之外的罪魁祸首。可那清俊的身影只是扯了扯嘴角,“你太客气了,这是上师应该做的。”
我顿时气结,以前怎么没发现,原来这和尚有这么严重的暴力倾向!!不屑再做抗争,我索性连人带头地滚进了氆氇毯子里。呼吸着闷热的空气,我凝神谛听着噶丹囊赛里的动静。直到一阵脚步声响起,我连忙扯下了盖在头上的毯子,“诶,等下!”
仓央嘉措脚步一顿,侧头睨视着我,“怎么?”
我又将头缩回了毯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跟额头,“上师记得早点回来啊。”声音很轻,但足以让他听见。仓央嘉措沉思一二,随后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嗯。”
紧盯住他颀长的背影,我白着眼送他出了门帘儿。
静静地等到噶丹囊赛里再没一丝响动,我呆滞地望了会儿正上方花纹繁复的藻井。转头看向书案,《四部医典》已然不见踪影。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直觉外面发生了大事。想着,身子已完全没了睡意。
我索性推开了毯子,下床跑到门帘儿边。可刚掀开,却见两只交叠的手臂横在了我面前。顺着手臂左右打量了一番,是两个侍僧。其中一个便是方才进来送信的多仁,而另外一个是我从没见过的侍僧。
“为什么不让我出去?”我冷眼扫向多仁。
他见我表情不善,不由面带愧疚地欠了欠身,“上师吩咐了,不能让您随意走动。”
“嗯。”我没好气地别开了眼,张出身子往走廊外看去。两个侍僧不敢与我有肢体接触,所以横在眼前的两条手臂迅捷地放了下来。
多仁双手合十地望住我,表情有些为难,“您……”
摆了摆手,我有些烦闷地说道,“你放心,我没打算出去。”虽然不喜欢被人这么看着,但这话诚然不假。当然并非我真心不想出去,只是,我再迷糊,也还是能从他们的动作,气息间感觉出来:这两个侍僧都会武功。
思绪转了转,我正色道,“丹巴人呢?你叫他来见我。”顿了顿,忙又补充道,“就现在!”
“这……”多仁一愣,面上有些为难。与另一个侍僧交换了个眼神后,又恭敬地行了个合十礼,“是,多仁这就帮您去找。”
见他到底应承下了,我的心情总算好了几分。冷静下来,方觉得刚才拿无名火烧人一身很不地道,不由缓转了态度,“恩,那就多谢了!”
闻言,多仁神色有些怔忪,反应了一下连忙躬了躬身子,“不敢。多仁告退。”说着便转身往过道走去。
我瞥了一眼还恭敬立于一旁的另一个侍僧,回身一把掀起了吉祥结缎帘儿。大步走进噶丹囊赛,心头还是有些憋闷。想不明白仓央嘉措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说半点儿不来火是假的,可要说真生气那倒也不是。心里更多的是担忧吧。
唉,我叹了口气,多想无益,如今之计,还是先见上丹巴再说吧。也不知道多仁能不能给我找来,又或者是,仓央嘉措允不允许他来见我。
打定主意不再多想,我索性又跳回了床上。和衣靠在床头,拉高了氆氇毯子,可捂了许久四肢还是冰凉一片。我阖上眼皮,虽然没有睡意,全当是闭目养神吧。
约莫过了一刻钟,一阵细碎的响动儿从门帘外传来。思绪被惊扰,我蓦地睁开了眼。朝门帘儿的方向望去,缎帘子下,一双僧靴直直地露了出来。
我推开毯子,三两步跑过去,门帘一掀,只见丹巴正定定地站在门外。大约是我动作急了,他有些愣神,盯了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恭敬地行了个合十礼。
摆摆手示意他抬起身子,我干脆地说道,“丹巴,我有事问你。”
对面的人一怔,深褐色的眸子有些惊诧,又夹带了一丝犹疑。我转头扫了一圈儿,却没有见到多仁的身影。只有那个方才一直守在这儿的侍僧,他正有些担忧地望着丹巴。
心中一愣,难道说……仓央嘉措并没有同意他来见我?也就是说,丹巴是私自来找我的?
思绪游弋间,丹巴突然往前踏了一小步,语气恭敬道,“有人来甘丹颇章找您了。”
我不由更加疑惑,“是谁?”
“他说他是您的家人,叫扎西平措。”
“扎西平措?!”心里吃了一惊,我忙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在四方广场的游廊上。”
“恩。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拉开步子刚想走,余光却瞥见丹巴神色有异。略思索了一二,我转回身子,目光凌厉地盯住他,“丹巴,你想跟我说什么?”
话音刚落,丹巴的脸色一白。他不是一个会掩饰的人,之所以露出这种表情,完全是因为我一语道破了他的心事。虽然心里很亮堂,明白他想说的事正是我这几天的心结所在。可知晓他早于我一步做了决定后,心头却跟撒了层辣椒粉似的。
面无表情地睇了丹巴一眼,我平静地说道,“你跟我来吧。”丹巴并未动作,立于一旁的侍僧却是一脸的焦躁。我刚想说话,却见丹巴已伸臂将他一把拦住,“你不用插手,这是上师的意思。”
侍僧分看了我们一眼,随即双手合十着做了个礼。他低头得快,所以并未留意丹巴的表情。而我,此时正斜眼朝丹巴面上扫去。
很明显,他说了假话。
不愿再看他,我转身朝楼梯口走着。抬手摸向自己的眉心,这才发现眉毛不知不觉中竟拧了起来。嘴边自嘲一笑,我这又是何苦呢?
之前被那么多人不待见,桑杰嘉措,拉藏,□□大师……我原以为,总会有一个人会理解,会支持,哪怕只是不反对这不被世俗允许的爱情。可是我错了。那么多位高权重的人都没有将我压垮,现在区区一个侍僧,却给我前所未有的一击。
仓央嘉措费了多少心思瞒我,他都是知道的吧。他对仓央嘉措那样忠心,却还是想背着他将消息透露予我。或许正是因为那份忠心,简单纯粹到容不下我。
嘴边又是一丝苦笑。我摊开紧握的手掌,几道又红又深的指甲印映入眼帘,仿佛一双双嘲笑的眉眼。或许第巴说的是对的,天也不会祝福我们,更何况是天下苍生。
只是……侧头瞥了眼尾随在身后的丹巴,心中不禁又生出了疑问。丹巴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和仓央嘉措的关系了,他似乎从未对我有过敌意,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难道……外面发生的事已经严重到对仓央嘉措造成不利?
有了这层猜想,我顿时冷静了下来。握了握掌心,竟有丝丝冷汗生出。到底是我想不周全,竟忘了还有这么一种可能。
突然地顿住步子,我转身看向丹巴。他一愣,视线相触,脸上的神色却拘谨了起来。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丹巴看了我半晌儿,没有说话,眼底却微红了起来。见他如此,我莫名有些害怕,潜意识里不想再问,可理智却告诉我不可以。吸了吸鼻子,我平和了下心情,刚想开口……
“达瓦卓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