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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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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管哥嘴上说得好听,脚下也毫不含糊。“打着救人于水火”的旗号,着实在黎明的街头过了一把车瘾。
“兄弟,罚单来了你可得为我作证。不是怕罚钱,是怕罚分。”
警车已经来了,呜呜作响的跟在身后。丁小星突然就想到多年前的那个深夜,他也这般这般的赶去救人。
车疾人迅,却都抵不过那人求死的意志。当他上楼,当年幼的他跌撞着将自己在楼梯上摔出七八个跟头。鼻青脸肿额头鲜血渗落,滴在原色的地板上是朱红的圆点,很象所书毛笔字贴上被圈出的印迹。
“写得好,这个也写得好。”他小小的身体被人圈着,颈后有毛绒绒的细发在不断的磨擦。真舒服啊,他嘻笑着伸过头颈央求道:“再来一次,再来一次。”那个人,那个曾对他无限纵容的女人,在那个午夜的黎明,却再也不会温情溺爱的答应道:“好啊,好啊。”
那么多的红色铺天盖地的向他袭来,让他在瞬间失去了意志与气力。
再醒来,他就已经是丁小星。
丁小星握紧拳头。看着自己搁在车厢里抖动的双脚。
气管哥在一秒钟之前就已经把车子停得稳稳的。
“下去啊兄弟,快点,再迟一步人就来不及了。”
丁小星是被气管哥推下车的,他一个纵身向前,头颈几乎着地。警车呼啸而来,气管哥向围拢的人群大声解释说:“哎呀,我也是为了救人,楼上有人自杀。”
在仓促间,丁小星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陈娇住在哪一层,又是哪一号。
阴郁高大的树木,凄凉惨淡的月亮,这猎猎吹动的夜风,雾气里有腥的血,杀生后隐秘残忍的喜悦,鼓噪着,鼓噪着,似重锤,似擂鼓,重重深深浅浅,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天灵。
丁小星意识涣散,灵魂飞升。他的声音从最坚硬的地核破壁而出,如夜枭一般吱嘎难听。
“你,你在哪里?你,你在哪里?”
“在这,在这。”小直从门洞里飞奔出来。
这眉眼分明不是,却是这么多年有人第一次回应丁小星“我在这里。”
“我是丁小星。”他说。
介个呆子。小直气得跺脚,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在这玩什么虚礼。
“娇姐不好了。”小直眼泪糊了一脸,“屎尿呕吐都出来了。哎,丁小星你可不能嫌弃。”
怎么会能。丁小星一路扑跌着上楼,当他扑到床前,陈娇鼻息所在之处,是温热的呼吸。
活着才会有希望,活着才有气力复仇,或是重新开始。
丁小星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抱起陈娇就往楼下冲。
救护车还是没有来,气管哥一把推开正在质询的警察,喊:“来,上我的车。”
“最近的医院。”丁小星说。
气管哥不假思索的反驳道:“屎尿的味儿都传出来了,去社区医院岂不是耽误事吗?听哥的劝,咱走远点,去大的综合医院。晚上车少,多花不了什么时间。兄弟不是哥说你,就算要做弯的也不能坑害你媳妇啊。你说说这事,是个女人都受不了。找了个老公,却是弯的。只能呆在家里做活寡妇。你这事,不地道,真不地道。”
丁小星反驳,“如果我和他是真爱呢?”
“和谁?”气管哥看了一眼后视镜,恍然道:“喔,就是那个拎着裤叉跟在车后追的白皮鸡啊。重口啊兄弟,真爱,的确是真爱。”气管哥脸突的一沉,粗声粗气的吼道:“真爱就别把女人搅进来,趁早离了,给人一笔补偿放人一条生路。别既想着真爱又要遭践人家,象你们这种无耻下三滥的东西,哥今晚就看在你媳妇的面子上放你一把,如果下次遇见,哥见你一次抽一次。”
滚粗啊。
医院大门堂皇,或许是因为跟在丁小星身后的警车协调过,担架护士医生早已守在医院门口严阵以待。
陈娇在丁小星怀里,气息奄奄手足冰凉,好象在下一秒就会随风逝去。
丁小星搂紧她,哽咽说:“我不会再放开。”
但他们还是分开了。
陈娇被抬上车,沿着惨白冰冷的走廊快速向急救室奔去。
丁小星全身上下已经不成样子。一个好心的护士安慰道:“放心,今天是季主任在。”
本城大名鼎鼎的一把刀季宣季主任。年约五十,因为保养得宜,远远望之如三十许人。发黑如漆,目似朗星,嘴唇飞薄,人中上是一管悬胆,又高又挺。
这么一个玉树临风,温文尔雅,德识双修,才貌俱备的人。自从十几年前妻子因病去世之后,居然鳏居至今,在医院这种地方,没有半分绯闻传出。
“有我们季主任在,你就放一仟个心进肚子里,没事的。来,椅子上坐坐。”小护士显然是新入行未久,不晓得避讳,只知道为自己的偶像夸口。
丁小星冷笑,“一仟个心就进肚子里,你还真敢说。我媳妇可是全手全脚好端端进去的,如果她有半丝不妥,我就要让人以债抵债。”
“看什么看,”丁小星大大咧咧的站着,一脸的横眉竖目。“见过医闹,没见过心急如焚的病人家属吗?你去跟季宣说,里面躺的是我丁小星的媳妇。丁小星,丁丁当当的丁,大小的小,星星的星。那是我媳妇,是我媳妇。”
一个病区都听见丁小星的吼叫。
警察抢上前,“吼什么吼。你这是想闹事呢,还是想救人?”
丁小星不回答。
眼泪却刷的一声流下。
“装什么可怜哪。”有警察叔叔撑腰的小护士蹬蹬蹬扭着腰赶进去向季宣通风报讯。
一个警察向丁小星递了一支烟,安慰道:“年轻人,火气小点,你媳妇还得要医生治不是?”
“赶紧的,抽支烟镇定一下给你媳妇交钱付住院费去。省得药停了,人没了。”
丁小星轻言细语说:“你放心,我现在醒了,我晓得该怎么做。”
医院,丁小星曾经很熟悉。
虽然在成年后,因为厌憎,他宁愿一包药一壶水在家里熬着,也绝不涉足医院半步。
旧时的记忆仍在,这座医院虽几近改建,但轮廓大抵如前。
长廊,收费的门洞,护士站门口的桌子上堆着几只牛奶瓶子,少时,季宣曾牵着他的手,呵哄道:“儿子,长身体的时候多喝两瓶。”
“那你呢?”
“爸爸不饿。”
他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把耳朵贴到季宣的肚皮上听了听,扬头说:“爸爸骗人。爸爸的肚子都咕咕叫了。”
他用力踮脚,把手中的牛奶试图喂到季宣口中。
“爸爸乖。多吃奶奶不长白头发。”
所谓发黑如漆那都是染的,季宣曾一夜白头,发白如霜。
暗夜寂寂,丁小星守在抢救室门口,定定的看着手机,翻过来复过去的把玩。
在微博上他简短的说:她病了,我很心疼。
零关注,零粉丝,所存的不过是他的心意。
他把头搁在身后的墙壁,凉气丝丝,他的心跳与时钟一起跃动。
扑通,扑通。
急救室里的灯亮了又熄,熄了又亮,进进出出,都不是陈娇。
护士训斥他:“急什么,里面的病人又不止你老婆一个。刚刚还不是很横吗?人警察走之前可说了,如果你再闹事,就立刻找他们。现在知道着急了,别小心眼乱想,季主任是什么医术人品,为了你这档子事,值得赔上自个儿的名声吗?”
丁小星想,他第一次见季宣是什么时候?两岁还是三岁?没有爸爸的孩子,妈妈为了糊口养家成日在外头奔波。没钱送他上托儿所,只能把他寄送到邻居处。邻居是个老太太,老到七八十岁,站起来都觉得吃力,哪有闲心精神照顾两岁多,知道满地乱跑的丁小星。
为了拘着丁小星不出事,为了每月的那百块托管费。老太太使尽招数,不是把丁小星脱光裤子放在痰盂上,就是一杯水给他喝,让丁小星迷迷糊糊一睡就是一下午。
那水里是有药的。
但也放得有糖。丁小星爱喝,每天都向妈妈欢喜的报告说:“今天又有喝甜水水。小星喜欢,小星真喜欢。”
但丁小星更喜欢身上充满气力,可以到处看花看水看世界的日子。
他那么小,象一只灵敏试图求生的兽。出于本能,竟偷偷把甜甜的水倒在水槽里,而不是吞下去。
他假装睡了,假装毫无意识。假装不懂如何扭开门锁跑到街上。
那是个夏日的午后,阳光灿烂夺目,空气懊热无比。
小小丁小星拖拉着一双凉鞋,满头是汗,飞奔在街头。
一位大婶好心的抱起他问:“要不要和婶婶一起去吃饭饭呢?”
饭饭,肉肉。
丁小星高兴的说:“小星要吃肉肉。”
很多的肉肉。
他奶声奶气说:“小星要不吃菜菜。”
熬的,煮的,煮的,熬的。
白菜,大白菜,小白菜。
好心的大婶牵着丁小星向长途汽车站的方向走去。他们买了票,丁小星兴奋的趴在窗台上看风景。
火车,汽车,在田野上缓慢行走的牛,漫天遍野的花朵,褐红的泥土上矗立的茅屋就是丁小星的新家。
丁小星想,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见到季宣,再亲亲热热的叫一声“爸爸”?
想不起来的,真的想不起来了。
恰在此时,急救室沉重的大门终于拉开,季宣一身白袍,身姿巍巍,对丁小星喊:“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