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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命运多舛的公爵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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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早,王都利德尔难得露出了晴朗的天空。刚结束休假的安田靖春见习骑士回到古纳斯总神殿时,在长廊里迎面撞上了形色匆匆的顶头上司。
“古纳斯神的荣光永不止息!早上好,赤木队长!”见习骑士站得笔直,扬高了头大声叫道。这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答礼的敷衍,继续兴致勃勃地搭话:“赤木神官回来了吗?我妈妈让我代她问候神官呢!樱木那家伙也走了好久,队里太安静了,总觉得很不适应哪……”
正为了某件大事严重焦虑的赤木刚宪队长不得不以怒吼打断了他:“十六号见习骑士,立刻归队!背诵五遍早祷经,整理盔甲和马匹!”
“是!赤木队长!”虽然被斥责了,安田仍然尊敬地目送上司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
这位神殿骑士并不比他年长太多,但卓越的能力和沉稳的性格——或许还要加上大贵族的支持——让他赢得了大家的敬重,以及古纳斯总神殿第四骑士大队队长的职位。不过,安田他们这群年轻人的热络殷勤多少还有点儿别的原因——赤木队长有个妹妹,真神啊,而且那还是个温柔漂亮得足以令人怀疑他们之间血缘关系的姑娘。虽然这位可敬的小姐已经发愿将贞洁和生命都奉献给真神,还成为让她的兄长都必须下跪行礼的高阶神官,但这丝毫无损年轻骑士们的仰慕之心。其中最激烈的樱木骑士,只为了赤木晴子神官无意的一句话,他甚至能去单挑邪神。
赤木队长是往会见室的方向去了,那儿是专门为一些秘密向教廷纳捐而又不愿意透露身份的贵族们提供的,一个和神官谈话的特别场所。但他这会儿去干什么?安田纳闷地想,他可不认为生活糜烂的贵族老爷会在中午之前起床,更别说还是来见清贫的苦修者,而非娇媚的贵妇人。
见习骑士的猜测通常都很准确,但今天却令人遗憾地落了空。在会见室等着骑士队长的,正是即便在王都也称得上门庭显赫的大贵族——伊斯内特公爵。
大概是为了迁就贵族们的生活习惯,会见室是一间奢华富丽的暗室,厚厚的窗帘后面点着蜡烛,完全无视外面明媚的阳光。赤木队长打开门,立刻就看见公爵坐在那儿,这位大人总会让周遭的注意力第一时间集中在他身上。他蜂蜜色的头发闪动着丝缎般的光泽,侧过来的脸庞正如传言所说,有如名画一般优美。
毫无疑问,第十七世伊斯内特公爵藤真健司是个传奇般的人物,王都的人们都这么说。“他简直是从传奇小说里走出来的!” 当然,一贯对着他的脸兴奋尖叫的贵族小姐们对这句话有她们自己的解读方式。
因为蒙受神眷,身为次子的藤真大人三岁就进入教廷学院,不满十岁就通过考试正式做了修士,到古纳斯总神殿服务。这个优秀的年轻人被视为最有希望戴上金冕,成为下一任掌殿神官的人选。即使对王家来说,这也是难得的荣耀。
然而就在七年前,藤真大人被卷入一桩与邪神崇拜有关的事件,他的老师在此事件中失踪了。虽然调查证明了他的清白,这位品质高尚的人还是辞去神职,以示负责。
按照藤真家族的习惯,不继承爵位的男性后裔都要搬到封地伊斯内特郡去,除非他能为自己在王都谋一份差使。刚离开教廷的年轻次子看起来是要从王都消失了,利德尔的贵妇人们为此整夜悲叹,毕竟对她们来说,南部海港和极北方的永冻冰原一样遥远荒凉,离开王都就意味着流放。
但真神一定格外宠爱这个聪慧美貌的年轻人,以至于在他离开自己的殿堂后,仍然把世俗的宝贵礼物赐给他——不到一年,老公爵就回到了亡者沉睡的深渊,却在弥留之际出人意料地将爵位传给次子,而乘着夜色匆匆远离王都的那位则是可怜的、被弟弟抢走了囊中之物的长子。
藤真公爵与教廷的联系并没有因为他辞去神职回到俗世而就此断绝。公爵以其虔诚的信仰心和高贵的仁慈,成为古纳斯总神殿的坚定支持者,并且不遗余力地资助有志于侍奉真神的穷苦青年。例如,赤木兄妹出身平民,能够得到原本难以想象的高位,除了他们自己能力出众,同公爵的仁慈可不无关系。
赤木队长显然难以隐藏他的焦躁不安,但还是以无可挑剔的礼节问候了他的赞助人。
“虽然我一点也不希望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发生,”管家给对方送上饮料和茶点后,公爵大人这么说道,他可是个连不耐烦也能表露得优雅的绅士,“但我想您既然这么早就叫我过来,一定有个好理由吧。”
“是的,大人。木暮神官在太阳升起之前送来了密信。”
“哦?”意兴阑珊的公爵半抬起眼睛,表现出一点兴趣,“圣女巡游还顺利吗?他们也该回来了吧。”
赤木队长黝黑的脸膛上掠过深重的忧虑,他用力吸了口气,下定决心般说道:“很抱歉,大人,但我恐怕并不十分顺利——他们在克里塔拉耽搁了。”
仿佛也被他的担忧感染了,藤真公爵皱起秀美的双眉。据他所知,赤木刚宪是一位正直、严肃、勇敢的骑士,他可不会为了“西部沙漠没有因为圣女的到来而降雨”这种小事犯愁。他对管家微微点了点头,那位先生为主人斟满杯子,恭敬地退了出去。“在古纳斯神的庇佑下,我的好先生,您就说吧,我相信真神不会再降灾给我这个可怜人了。”
那可不一定吧!
不管这个想法是针对“真神不会降灾”,还是公爵自称的“可怜人”,赤木队长都没有把它说出来。他端出自己那出了名的、能吓得见习骑士连喘气都忘记的表情,并且让它显得更加严肃了些:“事情非常严重,我必须这么说,大人。木暮神官他发现……发现——圣器是假的!”最后半句话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口,而这个已经知道了的事实由自己说出来,更让他的心跳得飞快,一度让他以为自己,一个强壮的男人,将生平头一次尝到像个娇弱的贵妇人那样昏倒是什么滋味。
而我们的公爵显然没有余裕介意赤木先生的失态,他身体向前倾着,好像就要跌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脸色苍白地直盯着前方,好像他能透过墙壁,看到圣器被发现为假货时那极为可怕的一幕似的。但没过多久,保持着那个姿势的公爵就用干巴巴的声音请求道:“先生,请为我读一下密信。”
赤木先生拿出密信,用企图把冲击降到最低的平板语调开始朗读:
“……七月四日,我们顺利地完成祈祷仪式,返程途中接受了安科帕瑞城城主的邀宴。但次日出发时,我与赤木神官以及二十一位骑士失散了,和其他几位同伴搜寻中我们陆续找回了其中的十一位,他们都宣称是在停下休息用餐后无意中与神官走散的,同时他们认为幸好神官身边还有安科帕瑞的城卫军保护,不必担忧安全……
……我们发现了赤木神官的行踪,但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们偏离了大路去往很接进沙漠的荒凉地带,我很疑惑。最终我们到达那里时,只看到地上躺满了城卫军的尸体,还有五位骑士也在其中——愿他们在深渊的浓雾中得到安宁。那儿还站着的只有一位流浪剑士,他声称是一群盗贼劫持了赤木神官并逃向沙漠深处。但角田骑士指出,在他跟随赤木神官的三天里曾经多次看到此人在队伍附近徘徊。流浪剑士并不否认这一点,但拒绝作出解释。樱木骑士与他发生了争执,由我用神术使他暂时与我们同行,并给他戴上了大地之锁……
……青骑士盗贼团团长将赤木神官和五名骑士安然交还。关于这位先生,我认为必须加以留意——他曾说过‘如果知道是古纳斯总神殿的圣女巡游就不会动手’的话,并且在我解除大地之锁前,只有他有机会接触流浪剑士并调节锁的重量。另外,赤木神官苏醒后对我说,虽然盗贼将他们打昏虏走,但却是在城卫军对他们突然发动袭击时拯救了他们的生命,那五位兄弟也是丧生于城卫军手中。愿真神原谅我狂妄大胆的猜测——这一切很可能出于安科帕瑞城城主的命令……
……我不敢在盗贼面前显露圣器,直到离开克里塔拉沙漠后,我和赤木神官才避开同行的流浪剑士,对圣器做了例行检查。因为出现了不可能是真实的情况,我们进行了多次验证,但这太荒谬了,以真神的荣光起誓,这不可能发生……”
如果青骑士盗贼团的副团长大人也在这里,他肯定会因为木暮先生再次无视他,完全没有在信里提到他的名字而恼怒。但公爵和骑士队长显然有不同的反应,失散、死亡、古怪的盗贼、城主的阴谋,以及最可怕的、木暮神官没有明确指明但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事情,这些不吉利的影子就像黄昏的鸦群,在天花板华美的壁画下不断盘旋,扑拉拉的振翅声简直能堵塞人们的呼吸。
赤木队长石头一样直挺挺地坐着,如同被岩漠蜥蜴盯了一眼,脖颈后面僵硬得发疼。他向真神默默地祈求勇气,然后才敢扭过头去看藤真公爵。只有无所不察的真神才知道,他是多么害怕这位外表纤弱的贵族会因为刺激过大当场远离人世,回到黑暗的深渊中去。
然而他看见的是几乎和平常一模一样的公爵,虽然那张端正的脸上还略为欠缺血色,却带着种奇异而神秘的平静表情——事实上,赤木队长仅仅曾在一个被关在黑牢里十多年、只在去绞刑架的路上才看见天空的死刑犯脸上见到过这种神色——那是当你日夜担忧的厄运终于降临时的,古怪的平静和解脱感。
“安科帕瑞……富饶之丘……”藤真公爵抬起一只手按住额头,沉思地念着“安科帕瑞”在古代语中的含义,“赤木先生,您记得这座城城主的姓氏吗?”
“当然,大人。安科帕瑞的城主是流川先生。”
“真神啊,恐怕比我原以为的还要更糟……”小声咕哝了这么一句,公爵骤然起身,转向赤木俐落地吩咐——或许我们该说“命令”才更为恰当:“完全忘记这件事,赤木先生,它从来没有发生过,木暮神官没送信件过来。等圣女巡游的队伍回来后,别让任何人接触他们,问声好也不行,让两位神官以得到神谕的名义到密室祈祷,要带着圣器。然后把圣器送到我这儿来,当然是秘密的。好了,赤木先生,等他们回来您就这么做。”
赤木先生目瞪口呆地看着公爵,他和片刻之前,甚至和一直以来表现出的形象完全不同了。公爵站在那儿,看起来相当高大,神色镇定自若,像一位要出发去打一场必胜之战的将军,并且还散发出让赤木先生——一位骑士队长——感到压迫的气势。赤木竟然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看到一把仪式佩剑从它那镶着宝石、刻满美丽花纹的鞘中抽出来,露出冰冷锋利的剑刃,让所有人都知道它的功用可不仅仅是装饰。
他也慌忙站了起来,态度颇为迟疑:“可是……大人……那位城主的举动很可能出于王都某位反对您或我妹妹的人的授意,还有那个可疑的盗贼,他为什么能调节大地之锁?难道神术竟然被高阶神官之外的人掌握了么?这太难以想象了——”
“既然您找了我,指望我解决这件事,那么就请别质疑我。”藤真公爵尖锐地打断他。
“可这关系到我妹妹的生命!”赤木先生被激怒了,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公爵在这件事上有所保留,而现在,在同样面对这件可怕事情的他们之间,不应该有任何秘密。“我不知道那位城主和您有什么联系或协议,也不知道那位盗贼是您的什么人,但您如果因此而轻率地对待我那可怜的妹妹——”
藤真公爵没有被吓倒,他向恼火的男人吐出冷淡而犀利的反击:“这事儿也影响到您的前程。”
赤木先生愣了一下,怒气突然自他身上散尽了,高大的骑士垂下肩膀,现出十分疲倦的样子,低声承认:“……是的,您说的不错,这也与我的前程,以及生命,”他强调道,“关系紧密。”
“请放心,赤木先生。”公爵拉开门,离开之前最后说道,“我恐怕比您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并且您最好照我说的做,为了我们大家。”
先别去管独自留在会客室的骑士队长的反应吧,因为我们的公爵大人一钻进马车就立刻失掉了刚才那冷静的神气,捂着胸口倒在座椅上,口中还呻吟着:“真神,古纳斯啊,您已经不再眷顾我了么……”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勉强振作起精神,回答管家关切的询问:“事情糟透了,花形,他们带着真正的圣器出去,却拿了个假货回来。”
这个突然的可怕消息就像夏日午后毫无预兆的雷声,对任何事情都保持着“见惯了”的镇定态度的管家花形透不由得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这位先生很快就冷静下来,担忧地注视着他的主人。
公爵把从赤木先生那儿拿到的密信递给管家,问道:“请帮帮我,花形,木暮神官提到的那位流浪剑士叫什么名字?”
花形先生快速地看完了密信,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他的主人:“流川枫,爵爷。”
“那么那位可疑的盗贼首领呢?”
“仙道彰。”这次的回答管家甚至不用翻阅密信就能给出。
公爵的哀叹更响亮了,他用手掌重重地抹了抹脸,苦闷地叹息着:“这一定是索斯索尔的作弄!”
“难道不是古纳斯的惩罚吗?”
“那样的话我应该喝茶时呛死或者洗澡时淹死在浴缸里。说真的,花形,你难道不觉得命运之神待我很苛刻吗?”
不可否认,管家发现他主人的表情十分认真时稍有些惊讶,但他成功地掩饰住了这种情绪,并继续充当一个完美的倾听者:
“可怜的我三岁就被迫离开母亲的怀抱,到完全是在折磨人而非教育人的教廷学院去;努力使我的未来稍微显出一点亮色之后,又被卷入意外事件而辞去神职;本以为能在海港的封地平安快乐的生活下去,兄长却大笑着说‘有空来找我钓鱼’而把一切麻烦都推给了我;当我终于甘心顺服索斯索尔的安排时,他又给予我这样的考验!”公爵大声抱怨着,看起来这是长久忍耐后的一次无可奈何的爆发。
花形管家则始终恪守一个倾听者的本分,没有给予任何评论。
发泄过后,公爵深吸口气,努力维持语调的平静:“把这个糟糕透顶的消息告诉我们的盗贼吧,让他尽快上我这儿来。”
“您是指仙道先生?”管家确认道。
“还能有谁呢?”公爵扬起眉毛,带着讽刺意味反问,“即便是被命运诅咒的我,那种人也只认识一个就足够了。还有,流川来找我的话不要阻拦——我是说,现在做了流浪剑士的那位流川先生。”
“他会来找您么?”
“当然,既然他已经想起来了,那么他一定会来的。……花形,”公爵犹豫了一下,像是不愿听见不合心意的回答,“有老师的消息吗?”
“我非常抱歉,爵爷,仍然没有。”即使被称为“万能管家”,花形透先生也并不是能做到主人吩咐的每一件事的。
“他最好快点出现,我们非常需要他,就像七年前那样……”
藤真公爵漠然地望着外面飞快掠过的繁华街道,表情温和,然而眼神阴郁。
不,或许比七年前还更加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