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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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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你有没有想过,做一个普通人?”
“我当然想。我也不愿意随时挑着几十根各种各样敏感的神经,冒着被生活中各种巨细之事波动的风险,睁着一双过于细腻客观的眼。”
“客观?不,你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向来如此。”
“难道人人都会是你所想象的样子么?我的喜怒无常是因为我常常陷入许多‘被感知到’的情绪里,我出不来,我也认为那些就是我自己。”
“可你看上去像对任何事都无所谓。”
“你又错了。只有心里有‘大在意’的人才会一直云淡风轻。我讲的你能懂么?”
“不,不太明白。”
“对此我也不奇怪了。”
在用热毛巾擦脸时,苏骏没来由地想起许久之前与顾丹青的一次谈话。那时他们还是初识,顾丹青身上独有的特质刚刚抓住他的眼睛。顾丹青总是博雅楼内第一个到画室的人,第一个画好交稿的人,唯一一个他看得上的人。刚烈,明媚,如果这还不足以将顾丹青形容贴切的话,那一定是存在于世间的溢美之辞太贫乏。大气有多少种气象,顾丹青就有多少种变化。
苏骏拧干毛巾,缓步走回病房。如果这城市有什么让他最不喜欢的地方,那一定是医院无疑了,清洁的白惨惨的一片,是生命的最初与最终。过道里来往的医护人员或病人家属心照不宣地保持着一种窒息的沉默。油绿色的安全指示灯幽灵般地亮着。活人在这里连多吸一口气都是压抑的。
而现在,顾丹青就躺在这里,不吃不喝不动不睡,度过了两天有余。
只消再过片刻,等转过那一扇门,苏骏就又可以见到顾丹青。但他在握住把手的时候已略有迟疑。不,他并不畏惧房里悄无声息的病人,他只是还有些没想明白的问题。生活明明已向他翻开了新的一页,他却怠于接受,就像所有不喜欢大变故的人一样留恋从前。他大概知道该怎样帮顾丹青走出来,但他不知路会通向何方。
他鼓一鼓勇气,打开了门。出乎意料的是,顾丹青正在轻声哼着歌曲。
“草青了,草黄了,来年的新草发芽了。星亮了,星暗了……”突然,她停了下来,转过头冷冷看着苏骏。
苏骏一愣,顾丹青的眼和从前明显地不一样。难道整个世界已从那里面倾倒了出去,只舍得给她留下空洞与茫然?
“丹青,”他强打精神笑,“你在唱什么,为什么不继续?很好听。”
时间隔了一会儿。顾丹青说:“没什么,做了个梦而已。我不记得词了。”
苏骏尽量不去想那歌词里古怪的涵义。这像是一首随意的牧羊曲,唱时应该对着风吹草低,而不是在这里。他走近顾丹青,拿起一个苹果在她眼前晃晃。她没有反应。
他再一次感到词穷了,便随着顾丹青看向窗外。外面有座吊塔正在运转,上面插着红旗。鸽子绕开它飞过,盘旋是它们百做不厌的游戏。一阵风来,可以看见一束阳光里的灰尘在升起。
顾丹青吸了吸鼻子,压低声音咳嗽。
苏骏侧了侧身。“你哭了?”
转过来的顾丹青的脸像是在冰冷海水中浸泡了很久,时刻保持着一种新鲜的木然。她说话时显得很疲惫,就像已带着这种木然做尽了所有的事。
“我没哭。我哭不出来。”
苏骏叹了口气。“你试一试,哭一哭吧。哭出来会好些。”
“我没办法。”
几天来,顾丹青第一次给苏骏一种惊惧的陌生感,就好像他再也没机会真正认识她。苏骏开始坐立不安,他掏出烟,却又烦躁地把它丢到一边。巨大的不幸真的已把面前这个女人压垮了么?她曾经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她曾经那样热爱生命。而如果再这样下去,他将终于失掉顾丹青。
“已经三天了,丹青。”苏骏沉沉道,“我试着安慰你,照顾你,劝导你,可你没给我一点反应。你至少该哭一场,或者好几场,只要你能往眼里看进点东西。这是很大的打击,当然是,换作是我我也不能比你更坚强,可我好歹能记得身边还有个你。你父母曾视你如命,今后我也会这样,实际上我一直如此。丹青,你的父母已经失去了他们自己的生命,难道你还要让他们再失去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
顾丹青仍死死盯着苏骏,就像他才说了一堆不可思议的话。但值得欣慰的是,她的眼渐渐有了焦点,她也找到了苏骏的眼睛。然后,一滴一滴地,泪水像洪闸一样打开了。
“这就对了。没关系。”苏骏上前搂住顾丹青,像完成了一个给最固执的人讲通道理的任务,既觉得辛苦,又十分满足。他低下头亲吻顾丹青的眼睛和脸颊,连连道:“丹青,我爱你,一直都好爱好爱你。”
当顾丹青抬起头时,发现有一枚亮晶晶的东西摆在眼前。是她一直期盼的,只是没想到会是在今天。
苏骏笑,温柔的声音像怕惊扰到最脆弱的风景:“丹青,嫁给我,我们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