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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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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闵从梦里饿得醒来,再也睡不着了。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他躺在床上,听着外头滴滴答答的水声,空气中渗着幽幽的花香和泥土的腥味,原来是下雨了。
这会儿正是初春,乍暖还寒,又潮又薄的棉被在夜里没任何作用。石闵冷得缩起来,忍不住用拳头死死地顶在肚腹的位置。他还是个孩子,挨不了饿,半夜醒来,只觉得腹饥如火,这才想起白天只吃了一个发霉的馒头。
想到馒头,更觉得饿了。他在床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能叹口气,揭开被子露出脸来,将湿冷的空气深吸进肺里,本想浇灭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却不想身体显得越发空荡荡的,被人掏空了一样难受。
他直起身子坐在床上,发出一声认命般的叹息。此时枕头下还藏着最后一块米饼,如果吃了,明天再也找不到食物,就随时可能饿死。他犹豫了很久,颤抖着把米饼掏了出来,拿在手里半天,终于一点点掰下,含在嘴里直到快化才小心吞下。
石闵是王府中一棵被遗忘的小草。
他那已过世的父亲——冉瞻,在正式成为王府养子前,据说只不过是一次战役的俘虏。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当时身为全军统帅的赵王看上,喜爱之余竟然令自己的侄子收其做“养子”。
当时这条命令一下,整个胡羯部落炸开了窝。许多与部落关系交好的汉人贵族也纷纷站出来反对,其中,又以奉命收养冉瞻的征虏将军石虎,态度最为坚决。
要知道养虎为患,谁敢保证这小畜生长大后会不会窝里反?
汉人有句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说的不正是这个道理。然而赵王当时的态度却十分坚决。他力排众议,不但不杀冉瞻,甚至不顾身份派出贴身护卫随时保护其安全。
这令石虎气得发疯。他实在想不明白,说穿了不过是个俘虏,还是个半大孩子,看不出有甚本事,何至于此?
于是有人开始大骂,说冉瞻狼子野心,甘愿认贼作父,对满门的血海深仇视而不见,完全是不仁不义不孝的无耻之徒。
对于这些流言蜚语,冉瞻什么也没说。年仅十一岁的他,还不懂得为自己争辩,只是活得一天比一天沉静,就像个没有生气的老人,孤寡、沉默、死寂。浑身上下由里到外,散发着潮湿而又腐烂的阴暗味道。这使他更加令人难以接近。
接下来,整整十七年,没有人能理解冉瞻是怎么做到的。
随着后赵的日益强大,早已更名多年的石瞻(冉瞻),以堪称彪悍的姿态进入到人生中最令人仰望的巅峰。他成为胡羯贵族里,有史以来第一个从俘虏晋升到侯爵高位的异族人。
只是,可惜的是,如同世间所有盛开的鲜花都会枯萎,所有的英雄都会迎来迟暮的一天。
自太和元年与前赵皇帝刘曜的那次巅峰决战之后,生擒刘曜的赵王石勒身体开始出现衰弱,原本健康的身体迅速消瘦、垮塌。
就像被堆倒的多米诺骨牌,当卧病在床的赵王再不能看顾曾经费尽心力救下来的少年,远方的战场上,由西华侯石瞻率领的队伍亦开始出现反常。但凡他参与的战役,一次次出现崩溃的迹象。
坏运气持续到这年夏末,难掩虚弱的赵王终于在这天夜里收到一封染血的丧报。信上说,西华侯已在半月前的“盂兰盆”节,死于心疾。
父亲的意外去世,使得石闵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儿。他大病了几场,梦中浑浑噩噩老是做着婴儿啼哭的怪梦,醒来后,就发现自己已经在中山王府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惨的。
他失去了六岁以前的全部记忆,以一种诡异又自然的方式,混居在王府最低等的仆役与奴隶中间。可怪异的是,周围没有人对此感到奇怪,也没人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和困惑。好像他天生就住在这里却又理所当然地该被人“遗弃”,守着这小小的一寸方地,毫无声息地长大。
他从来没有过老师,更不可能有仆人,年仅六岁的孩童能苟活下来,全是靠着下人偶尔的施舍。可即使如此,他也丝毫感受不到被救济的温暖。因为那些人从不叫他的名字,只用一个几乎不可能被人用在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主子身上的称呼:
“棘奴”。
石闵想到“棘”这种低贱的东西,只是羯人囚拘汉族奴隶时用来捆扎的灌木而已,心里酸得难受,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将自己蜷成一团。黑暗里,他睁大了眼睛,看清了整个世界由清晰变成模糊的全过程。
……
第二天,雨住天晴。
王府中各处花园,被雨打烂的花瓣绿叶碎铺了满地。石闵拖着单薄的身子来到一口被围着鎏金护栏的井边,埋下头去,往死里灌了一肚子井水。水透心的凉,激起肠子翻江倒海的痛,他窝在井边,忍着痛,看见水中倒影里那张惨白的面孔,几乎认不出那就是自己。
认不出就认不出吧!
石闵泄恨一般地捡起地上的石头砸进井里,看里面那张被搅得支离破碎的脸,不禁觉得遍体生寒。该认命吗?自己不过只是个豆大点的孩子,便处在随时可能被饿死的边缘——若真的死了,反倒觉得是天大的解脱!可每次这念头一起,转眼又觉得非常不甘。
是的,怎么能甘心呢?
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弄明白:凭什么父亲明明挂着王府养子的身份,又是朝堂册封的侯爷,自己却生来就被排挤?凭什么要被叫做“棘奴”?凭什么别的兄弟叔伯在府里都是主子,自己却是连最低等的奴仆都比不上的“汉狗”……
凭什么?
为什么!
太多的问题没有答案。怨气化做阴云笼罩,笼罩在石闵的心底。他越来越悲观,越来越怨天尤人。
没办法,谁叫他身处的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从睁开眼的第一天起,羯人就比汉人强太多。如果可以选择,他宁可一点汉人的血脉都不要,只要成为纯粹的羯人。可惜他做不到,这辈子都做不到。因为亲生父亲不仅血统低贱,还是投降的俘虏,更为让他不可忍受的,是据说连死都死得窝囊。
心疾?真是可笑!这样的死法和自杀有什么区别,还有比这更窝囊的死法吗?
他开始厌恶起来。甚至不止一次在心里抱怨,怎么摊上这样的生父?
这样想着的时候,毫无征兆的,石闵的身后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间或还有男人说话的声音。
石闵呆呆愣住,没想到如此偏僻的地方也会有人前来。他不想被人看见,想逃开,但是离开的唯一一条通路正被来人占据,来不及细想下,赶忙缩起身子藏到附近一座假山背后。
大约不到盏茶的功夫,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有人进到园子里。石闵缩起脖子,下意识地使劲又往假山更深处挪了几分。
听声音来人有好几个。
其中一个离假山最近,说话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就像只破了喉咙的鸭子:“昨日父亲上朝,皇帝赏了克石梁戌之功。那几个汉狗御史居然敢跳出来责备父亲屠杀降卒有罪,真他妈的迂腐!亏得皇帝还没老糊涂,二话不说命人将这几条汉狗推出去斩了。从此朝堂落得清静,往后再没人敢跳出来与父亲做对,哈哈哈哈……”
“冰冻非一日之寒,汉人迂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次皇帝愿意替父亲出头,不过是担心这些人若是落在父亲手里,只会死得更惨,还不如一刀来得痛快。”第二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年轻,却低沉很多,言辞间透着超越年龄的沉稳。
听了这话,“破鸭嗓子”显然不太高兴,重重“哼”了一声,加速往前多走了几步,忽然回首问道:“听说最近有人上表,说父亲对朝有功,恳请圣上封以魏郡等十三郡为邑,赐父亲王魏王爵位,你们以为如何?”
“那自然是要恭喜大哥了。”
石闵透过假山之间的缝隙偷偷看出去,只见搭话的男子身着黑衣,背影挺拔而消瘦,说话时学着汉人的礼节拱手祝贺,连带起上身齐膝的织锦大袖轻轻甩动,说不出的潇洒飘逸。
“哦,何喜之有?”破鸭嗓子面朝假山,因为脸被遮挡,看不清楚,只是听声音感觉像被人用手捏住了喉咙,说话间骤然拔高了声量,语调间尽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石闵打个寒战,又见这一问一答的两人旁边,还站着始终没有说话的第三个人。
此人身着宽衫大袖,褒衣博带,满头红发用漆纱笼冠高高束起,周身行头正是时下流行的装扮。然而与装扮不同的,是他极其粗旷的嗓音:“嘿,这还用说!当今我大赵兵雄将勇,正是横扫天下之际,父亲身为朝堂重臣,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来继承大统指日可待。到时大哥你身为嫡长子,还怕少了好处?”说罢狡黠一笑,抄起双臂抱在胸前,咧嘴道:“二哥你说是吧?”
“老三你现在说话越来越不知轻重,总有一天会祸从口出。”
消瘦的黑衣男子不赞同地皱眉,口里说着责备的话,语气却是七分忧虑三分纵容。
旁边老三摸摸鼻尖,笑得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