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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这一日,是公元351年的十月己巳。

      这一夜,极其漫长又极其混乱。

      皇城外,人喊马嘶,火光滔天,乱局,早已经难以收拾。皇城内,石祗瘫坐御塌,汗湿了整背。
      他哑然失笑,此前本已经失眠多日,却唯独在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当被带着血腥味的风声惊醒,他从心里明白,这一天终究还是到了。只是,他不懂,那始作俑者为什么要这样做?

      分明就是从小长大的情谊,即便最初的几年日子过得艰难了些,可后来终究待其不薄,但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般模样?

      绵延近三十年的牵绊,那人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一场深仇大恨,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

      石祗想不出来,也不敢想出来。他深吸口气,直到湿冷的空气充满整个肺部,因为冷,激起满身的鸡皮疙瘩,他忽然仰天长笑起来:“二哥啊,二哥,当年你死我就觉得蹊跷,想不到果然如此。只是为什么,你既然早知道这个被你或明或暗保护了近二十年的人,迟早有一天会把整个石氏的江山连根拔起,却仍然眼睁睁看着我沦陷?”

      为什么会这样?

      石祗觉得悲愤,霍然站起身,唤来身边的侍女,细细收拾起周身的装扮,他要去大殿,要坐在龙椅之上,去见那人最后一面。

      同一时间,皇城外。

      红彤彤的火光映得整座城门洞仿佛一个火圈。冉闵勒住马缰伫立于队伍前,前锋营的将士已经冲进去半个多时辰了。火烧红了天,城里到处厮杀声成片,想来不仅是敌军,连最寻常的羯族百姓也没有逃过这场劫难。

      他手下的兵都是汉人,对胡人下手从来不会心慈手软,哪怕对方只是妇孺——要知道自西晋亡国三十年来,黄河以北沦于异族之手,汉人被视作猪狗一般,这样的仇恨足以让最善良的孩子举起屠刀。

      在场所有的汉人都相信,冉闵是老天派来的神将,是评定战乱的英雄。

      冉闵端坐马上,俊美的面庞冷若冰霜,嘴角牵起一丝冷笑,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残忍。他心里明白,自己哪里是什么英雄?今天之所以带兵屠城,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怨,一场……掩埋在阴谋诡计里,绵延三代人、横跨在两个家族之间的恩怨。

      他侧头看了眼四周,襄国,这座曾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见到它像头濒死的野兽,只有苟延残喘的呼吸,在残垣断壁中勾勒出将死的轮廓。

      他长叹了口气,仿佛一滴水珠落进滚油里,嗞嗞地炸开,城内尖啸声、厮杀声、喊叫声、兵器碰撞清脆声连成一片。耳边尽是利刃穿透骨血、造成骨肉飞溅,迅速地构建出一副人间地狱。

      而身处在地狱中央的冉闵,连带身后的死士营,漆黑色的铁甲都在黑夜的笼罩下散发着森林的寒气,这些人都是由冉闵亲手挑选、训练出的,在其被冠以“石”姓的屈辱的二十余年里,即使遇到再艰险的境况都不曾动用过。

      而从今天起,他们终于有了一展身手的机会。

      相比这批死士,后赵的禁卫军则显得虚弱许多。他们中大多除了每年朝廷定期的演练,从未真正上阵杀敌,更从未经历这样的血战。然而人的潜能是无限的,在生死攸关之际,即使面对远胜于己的敌人,仍旧显示出了超凡的英勇。只见惨淡的月光下,残损的兵器反射出幽幽的寒光,一层层染血的盔甲倒下去,又一层层前仆后继地围上来,而冉闵的死士则耐着性子,好整以暇地往前突围。

      两军在狭窄的城中街道纠缠,犹如扭曲的蜈蚣,而随着地面越来越多的尸首,终于逼得禁卫军不断后退,后退,直退到建德宫外的围墙。

      便在此时,突然收到一枝划破天际的利箭,箭尾绑着布条,写着谁也看不懂的字。

      冉闵不着痕迹地笑笑。抬起头,就见不久前新上任的皇帝——兴武帝石祗,突兀地出现在建德宫的城墙之上。石祗扶弓而立,川字型的眉目间仿佛透着说不清的迷茫与绝望。

      他身披一件金紫貂毛的斗篷,风吹起,自然露出里面的黄袍,仿佛绽放的蝴蝶羽翼,推使着禁卫军精神大振,无需多言便将其重重围住,生怕受一丁点的损伤。

      “十一叔。”冉闵略显冰寒的嗓音,无情地开口,令石祗激灵灵打个冷战。他从不曾在这人脸上见过那样的神色,不觉微微错愕。

      正当时,队伍里忽然有急促的啸声响起,不知是谁再次挑起了杀意。沸腾的喊杀声中,冉闵一方的亲卫们开始高喊:“杀啊!杀啊!杀啊!”,而冉闵,气定神闲地立于前方,目中无喜无悲,静静地凝视着石祗,精神恍惚,犹如幽魂。

      余下的时间,随着战场的转移——

      建德殿外到处都流淌着粘稠的鲜血,如浆糊般渗透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看不清面目,冉闵一步步跨过它们,仿佛要将天下都踩在脚下,却不顾血腥味冲天,令人作呕。

      冉闵一步一步走上前,一枝冷箭倏地从前方飞过,擦着头皮斜斜钉在脚边。他抬起头,只见前方建德殿正门十六扇刻有九龙盘旋的紫檀门扇全部洞开,仿佛吞噬人血肉的狰狞猛兽,而在地面铺就的青石砖下,密密麻麻的划痕,有箭簇,有刀伤,更多的是剑痕。

      冉闵走进去。

      石祗之前在城墙上受了伤,脱了披风裹在腰上,没来得及包扎,反而任由那血一滴滴浸在地上。他在等待冉闵出现的这段时间里,每过去一个时辰,都漫长得犹如过了一生。

      彼时见到冉闵进殿,禁卫们一拥而上,但凡还能动弹的都堵在皇帝面前,而紧紧跟随冉闵的几十名死士,亦手持刀盾,护在主子跟前。

      冉闵对这一切恍若未见,抬起手擦拭了溅在脸颊的血污,隔着这么多人,居然唇角微微上扬,奇异地笑了。

      前一刻还在成百上千人里拼杀,为了破城,为了守卫,恨不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现在,大殿的烛光在轻轻摇晃,仿佛在嘲笑般。

      石祗微张着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来拉?”

      “可不是来了,我等今天已经等得太久了。”冉闵不无讥诮:“很早以前,我就惦着怎么才能挨个杀了你们。”

      “是么……”

      两人出现片刻的沉默,须臾,石祗唇角溢出一丝难得的苦笑。他在笑,眼睛却在哭。眼前这人就像鬼,讨债的鬼。他曾经深爱这只鬼,爱到仅仅是想起名字就会忍不住微笑的程度。然而幸福的背后却是无尽的殇痛。所以他总是一面笑着,一面痛着,没有一天过得快活。

      他知道自己完了,认命地叹口气,临死前如骾在喉,不吐不快的话语却是怎样也说不出了。他觉得脑子空了,心也空了,连自己的魂魄也不知道飘忽到哪里去。

      冉闵却笑了。拔出佩剑无情地指向对方,语气却散漫地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我很宽容,宽容到允许你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死法。”

      石祗身子微微一震,旋即口气讥诮:“你以为我会害怕?”

      冉闵冷笑:“为什么不?”

      石祗恍惚,他已记不清这是在大殿之上第几次见到冉闵笑。记忆中,这人根本是很少笑的。

      冉闵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与石祗之间的距离,转身,弹指发出信号,身边的死士立刻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石祗绑起来,生拉硬拽地拖出了大殿。

      石祗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如同要面临死亡的,并不是自己。

      殿外的世界,已经暗到了极致,静到了极致。耳朵已经没用了,眼睛也什么都看不见。只剩脚下黏稠而湿漉的触感,以及鼻腔里充斥的,伴随着夜风扩散的腥臭,缠绕着石祗,如同是走在黄泉路上的感觉。

      不久,在远处看见星星点点的光,下面,似有人影在晃动。

      石祗暗想,那光好像地狱的冥火,而那暗影,便是奈何桥头的孟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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