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彼岸曼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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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2月，离圣诞节还有两周，无心上班的美国人聚集商场超市，疯狂抢购着各色礼品年货。安菲十分庆幸自己趁鬼子还没集体放大假就拿到了冷月打工那家音乐工作室的名字。惜乎冷月不过四年前一个小小打工妹，工作室根本没存她的私人联系方式，安菲软磨硬泡外加很损人品地放了下电，终于打动那个名叫张绎心的华裔小助理，让人家临下班还泡在资料室，帮他找当初推荐冷月来的那位贵宾的电话。
“陈抒然……”他拿着名片轻声念了一遍，这位陈先生是一家华资传媒大鳄音乐事业部在美国子公司的公关部副总，这样的人这样的职位，不会是一个容易就范的人。六年无果的寻找已经让安菲如惊弓之鸟，他假作一家华语电台的代表与他搭上关系，约谈购买唱片版权，打了数通电话人家终于同意面谈。
然而看到他第一眼，陈抒然的脸色就变了。
“冷总真是用心良苦。”这个高大魁梧，有着淡棕色头发的华裔男子不无讥讽地说，“为了找她跟我演这么一出大戏，想必是志在必得了。”
安菲笑笑，“看来小月还肯提起我。”不然陈抒然怎么能一眼认出他。
陈抒然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要是云纬或冷家的什么人拿了你的令牌找冷月，我是不会理的。”
“我等了六年才有确切消息，怎么可能不亲自来。”安菲灼灼双眼盯着他，“陈先生，我请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陈抒然拿出便笺，刷刷写了几行字，“去找这个人，就什么都清楚了。除此以外我不会再告诉你任何事——你也绝对不能让她知道是我说的。”
Ms Wu, 901, 15th Ave, Seattle.
西雅图，曾经出现在她刚离开旧金山时旅行路线上的一个城市，那条路线他挨个查过，并没有结果，不想兜兜转转，她还是躲在了他疏忽错过的某个角落。
“谢谢，我会守口如瓶。”他攥着小小便笺，如握住了未来全部的希望。
第二天恰好是周末，安菲一大早从亚特兰大赶赴西雅图，在Hyatt入住后来不及收拾行李，租了辆车就往十五大街跑。
十五街离Hyatt不过两英里，的士自然更快捷，可他自己也完全想不到，近情情怯这种事情竟真的发生在他身上。他开车沿着E. Denny Way一路向西，经过Denny Park, DP Basketball Court,横跨她曾经飙车的五号公路，闻着路边Food Market的香味，看着一个个不知名的花店，Café和裁缝铺，仿佛踏着她的脚印走过了许多年的生活，这生活里没有他，她是否还能接受都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的彼此出现在对方生命里？
至少他是渴盼的，也是恐惧的。他毫不怀疑自己是她此生伤她最深的人，没有太多奢求了，只愿自己六年才终于得到的一个结果，不会再给她带来意外和伤害。
车在十五街转角处的超市停下。安菲想自己是不是该买点鲜花和巧克力，毕竟快圣诞了，以哥哥的身份去妹妹家，若开门的是妹夫甚或外甥，总该有点应景的礼物。
他还记得冷月不喜甜，便在一溜长得看不见尽头的黑巧克力中选了一款看起来最贵最漂亮的，伸手过去，不小心碰在一只从旁伸出，努力拉长的小手上。
“你也要这个？”他以英文问他，顺手拿下巧克力递给这个黑发黑眸的小男孩。
“谢谢。”小朋友脆生生地回答，不想收了巧克力却忘了缩回手，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怔怔地盯着他，“啾啾？”
安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低头看着他，“你叫我？”
小朋友扯着他的衣袖，依旧用英语说，“先生，你介意让我看下你的头吗？”
这孩子唇红齿白，圆润又灵动，简直萌到极点，偏偏表情又实在严肃，安菲被他装大人的表情逗得忍俊不禁，蹲下身和他平视，“这样可以吗，先生？”
小朋友伸出手轻轻拨开他的发丝，在额角那道旧伤疤上抚摸了一下，黑水晶似的眼睛乍然亮了，“你是舅舅！”
这一句再无怀疑，清清楚楚是中文。
安菲心中一动，“你认识我？”
小朋友笑嘻嘻地，“妈咪有你的照片！”
“你妈咪……叫，叫什么？”
“Silence, Silence Wu.”小朋友被安菲急切的声音吓了一跳，表情顿时戒备起来，“你是安菲舅舅吗？你姓冷吗？”
安菲一动不动地看了他足足十秒钟才能压下内心呼啸的风暴，以不吓到他的语调颤声问道，“你，你多大了？”
小朋友犹豫了一下才说，“六岁。”
现在是2010年底，美国人不讲虚岁，六岁的孩子，最晚也是05年上半年的生日，若真是冷月的儿子……安菲闭了闭眼，他还清楚地记得她消失前那一夜，他是怎样在她身体里毫无防护地一次次释放自己，末日般狂欢，没有明天。
安菲仔细端详这小小嫩嫩的男孩儿，苹果脸，大眼睛，分明有冷月小时的影子，团团五官憨态可掬，眼神却极之精灵，裹在冬衣下的小身体捏起来甚是结实，露在外面的小爪子也全是肉肉。
这是个健康，聪明，活泼又可爱的小宝贝。
安菲不认为以冷月对他的感情，她会那么快就爱上别的男人，可他又不相信自己会有这般福气，何况她在杨家呆了那么久，杨家也从来没透露过她可能怀孕的消息。
瞬息功夫，千万种纷繁念头已从他心头涌过。
“晨儿！晨儿！”一个女声由远及近匆匆而来，在视线投向巧克力架时戛然而止。
安菲缓缓抬起头，和她的目光一点一点胶着在一起。
六年时光仿佛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还是那样的明媚面容，纤秀身材，不过长发变成了短发，牛仔裤变成了及膝裙，她不施粉黛，不戴首饰，左手甚至没有戒指。
六年后的第一面，他居然还有心思观察这个，安菲在心里苦笑，还是忘不了，还是不死心。可这样一个几乎和原来一模一样的她，又让他欣喜，安慰，还有一点点不规则跳动的希望。
“小月。”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扶着货架站起来，如此平淡的一声呼唤，相隔的何止两千三百个日夜，何止一万公里距离，那分明是生命的枯萎和复生，有一个词，叫恍如隔世。
有那么一瞬，她从眉眼到指尖都和他一样全然僵硬，随即便回过神快步走过来，不太自然地笑笑，“哥，我不是冷月，我是吴声。”
她说自己不是冷月，而是吴声，略显生硬的普通话，典型的南洋口音。
她是出生便被抱走，二十八年来素未谋面的吴声，Silence Wu，原来说的是她。他没找到冷月，却在异国他乡意外地寻回另一个亲妹妹。
“舅舅……”晨儿拽了拽他衣袖，他下移视线，才意识到吴声向他伸出的手还在半空。
杀伐决断，运筹帷幄的冷安菲，三十四岁便已执掌云纬六年的冷安菲，在这一刻手足无措得逊过晨儿。“对不起……我……我以为小月改用母姓了……我没想到是你……”他讷讷地伸手与她相握，这才发觉她的手亦在微微颤抖，手心汗湿而冰凉。
不及失望，不及追问，突如其来的，失而复得的亲情刹那没过心头，百味杂陈，百感交集，原来不仅是他如此，她假装平静的外表下，也是一样。
安菲将她向自己一拉，紧紧拥她入怀，“没想到我们还能团聚……”
妹妹反手抱住他，突然之间泣不成声，“哥……”
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沉痛，安菲几乎要错觉自己所拥抱的不是吴声而是冷月，便是这瞬息错觉，也让他胸口一滞，眼眶泛酸，喉间哽住，不得言语。
十五街街角超市的巧克力货架旁，一对中国男女相拥而泣，一个小小孩站在一边淡定围观，奇特的风景吸引了许多老外，以至于过了好多天还有邻居小朋友问吴晨，是不是你爹地回来了。
沿着十五街一路向北，绕过Volunteer Park便是西雅图著名的湖景公墓，这里游人络绎不绝，都是来祭拜功夫巨星李小龙的粉丝和武术爱好者。来时这一路，安菲始终没有说话，就怕一张口车就再也开不下去，西雅图的冬天远比北京温暖，可走入冷杉，黑松和红桤林环抱的墓园，他却觉得满地的阳光，草坪和绿叶，入目都冷过霜雪。
“Artemis Leng 冷月(1982-2006)”
“这里长眠着一个美丽，善良，纯洁，孤独的女孩。”
墓碑很朴素，墓志铭也很简洁，碑石上连一张照片也没有，安菲几乎无法相信他一生的挚爱已经在这片冰凉土地下面沉睡了四年。
“我们都不知道她有严重心脏病，发作得太快，等不到抢救就去了。”吴声站在他身边，牵着晨儿，轻轻地叙述，“她只来得及说一句话，别告诉家里。”
所以，吴声才用她的名义一年发一张明信片到厦门，只说安好勿念，不留地址，不打电话，假装她还活着，只是不愿意见他。
“哥，不要难过，她走得很干脆，没受什么苦。”吴声转过脸看着他，柔声劝慰，“我们在一起两年，她只说家里对她很好，她什么都不怨，也没有遗憾，她说，有过你，她很幸福。”
安菲闭上眼睛，语声暗哑，“我和她的事，你都知道了？”
“嗯。”
除了这个字，再也没有别的语言。
安菲睁开眼，面前的女子明眸皓齿，黛眉如柳，和记忆中冷月的面容重叠得分毫不差，就连那微扬的娇俏的唇角都如此肖似，唯一差别只是昔日的她像只小狐狸，飞扬跳脱从来都不安分，今时的她许是做了母亲，眉眼间几分平和稳重，自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可依然是太像了，明明长眠地下，却又这样离奇地出现在他面前。她们是孪生姐妹，流着完全一样的血液，甚至共度了两年时光，她们连那样隐秘难堪的往事都可以分享。
她却依然不是她。何其讽刺，何其残忍。
“你开我的车回去吧，我再待一会儿。”他低声对吴声说。
“我们也没事，等你吧 。”吴声拉着晨儿往后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我带晨儿走一走，不会打扰你的。”
远望像，对视像，便是这样回眸一笑也是惊心动魄地相像，安菲胸中早已翻江倒海，痛不可当，面上却依然温和，“我不用很久，早点回来。”
她点点头，刚要离开，又被安菲叫住，“吴声，你的心脏没问题吧？”
“没有，一切正常。”
安菲依旧不放心，“以前我每年都带小月做最好的检查，都说没问题……吴声，我想……”
“哥，我真的没事，我和晨儿都仔细检查过，我不在乎自己，总不能不在乎儿子吧？”
安菲看看她，又看看水蜜桃一样粉粉白白的晨儿不禁微笑，“没事就好。”
他就只剩这么一个妹妹，面对她看到的却总是冷月，对她何其不公平，若他真当她是亲妹妹，这问题早就该问，安菲自觉惭愧，目送他们离开的时间就长了一些。这样看又不像了，冷月不会耐心牵着四尺小童走过那么长的距离，始终保持着能让小家伙跟上的速度，也不会低头专注倾听那些无聊可笑的童言稚语，腰弯那么久也不觉得累。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
他的小丫头，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小丫头，已经永远不在了。真相早已大白，只有他不肯相信。
午后的湖景墓地并不清净，阳光下处处可见祭扫的人群，然而冷月的墓偏居一隅，母子俩走后，这一片天地便只剩下安菲一个。
“小月，对不起，哥哥来晚了。”
他一步步走上去，屈膝坐下，如抚摸记忆中那张温暖脸颊一样万般怜惜地抚摸着冰凉坚硬的墓碑，缓缓将额角抵上去，泪水翻涌，不停不歇。
天堂到地狱，这么短，地狱到天堂，那么长。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彼岸曼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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