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秉烛终章 245 ...
-
「你来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巧笑嫣然。
五色石洞里陷入短暂的静默。神农踌躇半晌,终于踏前一步,
「妳究竟想做什么?女……住持大人。」
他瞥了眼身后以单眼凝视着少女的阎魔,调整了措词,「无缘无故把大家聚集在这里,又不是寺议期间。我在大寺办公倒也罢了,其他长老在人间都是有庙享得照顾的。」
少女咯咯笑起来,「小神还是一样严肃呢。常生气的话,要小心发令纹喵。」
「跟妳说过讲话不要加奇怪的字尾了!」神农烦燥地抓了一下额发。少女这次闭关,少说也有一、二十年,神农没去细算。这么久没应付他这不按牌理出牌的上司,神农承认自己是有些生疏了。
「好啦,看到大家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少女双手合十笑道。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少女一如往常的笑靥,神农的心中就像有根弦一样,时而放松时而扯紧的,也说不出哪里不踏实。
只见少女笑了笑,神农看她从蒲团上站起来,身上唯一的净衣顺着她肩头滑落。
神农心头一突,正想驱前替她披衣,少女的身形却随着她的动作变化。属于女子的四肢抽长,胸膛变得广阔、背脊变得挺拔。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头如瀑的蓝色长发,但原本几乎盖住少女整个身躯的头发,如今只堪及青年的腰际。
五色洞内的隙风吹过,吹得挺胸直背的青年青发飘扬。在场几位长老都不由自主地屏息了下,原因是青年运作了精守,神农彷佛又看见那尊蛇身巨像,在青年背后绕缠。
好在少女的下身本有亵裤,否则神农相信在场长老会更窒息。
青年缓缓睁开了眼睛,这回却对着轮椅上的阎魔,「十殿阎王久羊。」
青年身形既变,嗓音也跟着变得低沉。他称呼了阎魔的神名,阎魔一怔,刚要说些什么,青年很快地转向了其他几个长老。
「天上圣母默娘、千手观音善财、太白金星启明、瑶池金母婉矜、九天玄女久染。」
青年的嗓音随着身形,也渐渐变得低沉。而各个长老被唤了登仙前的真名,无不微微一凛,顿时五色洞内寂然无声。
「还有我亲爱的代理人,神农氏轩辕。」
青年的视线转向他,终于露出了微笑。神农觉得那种鲠在喉口的不适感更深了,他踏前一步,正要说些什么,但青年已经先他而开口了。
「让各位长老在百忙之中前来,真是不好意思,看到各位都一如以往,我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青年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请各位前来不为别的,只是我个人有件小小的私事,想提前跟大家说一下而已。」
五色殿里一片安静。神农感觉喉口里的东西窜上了鼻头,以致于青年睁开眼凝视他的视线,也变得有些遥远、模糊:
「我,丹朱之母女娲、大寺之首,将在不远的将来,从大寺修成正果……飞升成神。」
***
秉烛蓦地睁开眼睛。
他双腿散盘,在土地庙门前那片墓地间的石板上打坐着。这是颙衍昏迷前,秉烛偶然在一次易术修行中发现的。这地方虽然地近土地公庙,有土地公的福泽庇佑,但又是归如唯一的乱葬岗,不知道哪一代的土地公还在这里建了万应公庙,祭飨亡灵。
也因此这里阴气既盛,却又不致于到让修行者无法忍受的程度。
秉烛以往在后院洗衣服时,好几次都远远看见颙衍一个人走近墓地里,半跪在每一个孤魂野鬼的无名墓石前,焚烧纸帛、念经诵祷。
有时秉烛会见他蹲下来,在某一个新葬的、简陋得只有一桢木牌的无名墓冢前,放上香种、捻上半柱香,再以小瓷杯乘酒,口里念念有词,在香种周遭洒下飨酒。直到半柱香烧尽,颙衍会把杯子搁到一旁,双手合十,蹲在墓前闭目冥思良久。
秉烛曾经问过他,颙衍却只是耸耸肩,若无其事地说:
『没什么,土地神的工作之一。』
有次他偷偷问久染,久染才向他解释。他说颙衍是在超渡墓地里的孤魂野鬼,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鬼,而是年纪小的孩童,简而言之就是未成年的小鬼。
『未成年?鬼也有分年龄吗?』
当时他好奇地问久染。
『当然有喔,不过人死变鬼,年龄外貌大致就会停留在他死去时的样子,所以虽说是未成年,也只是死亡时是未成年的意思。』
『那为什么老师要超渡未成年的鬼?』
『因为孤魂野鬼是不能随便祭飨的,一般人类要是祖上积德,循规蹈矩地过完一生,无功无过、寿终正寝,那么自然会有子孙承继他的香火,他会有个香位,承荫他的子孙会根据他生前功过,在他死后祭拜他,让他在大寺安排他投胎前不致挨饿受冻。』
『唔嗯,虽然不是很懂,但就是拜祖先牌位那样吗?』
『是的,所以一般的孤魂野鬼往往是罪有应得,他们生前阴损太过,导致无人愿意祭飨,也有因为迟迟无法赎罪投胎,以致飨祭他的人枝叶散尽也是有的。但未成年即夭折者不同,他们的人生还没开始,也不可能有机会荫嗣积德。』
『那不就只能成为……呃、孤魂野鬼了吗?』
『大部分是如此,而且幼鬼多数福德太浅,若是祭拜太过反而会让他们吃不消。必需用特别的方式喂食他们香火,一般的捻香牲祭是行不通的,得像奶孩子一样,把孤魂抓在怀里,再将香火一口一口慢慢送进他们体内。』
秉烛实在很难想象颙衍哺乳孩子的模样。但想到一堆孤魂野鬼围在他身边,嗷嗷等着他喂养的景象,不知为何又觉得有几分心酸。
秉烛又吐吶了一轮。他的吐吶和打坐泰半是来到土地庙后,颙衍教会他的,也有部分是阎魔在讲授易术时顺便讲解的。
灵元在秉烛周身循环一周,又复归精守。他轻触自己胸口,以前浑浑噩噩的,但现在秉烛清楚地感觉到,有个像是防护罩一样的东西,团团包围着自己精守。当时他初来这间土地庙时,就是这个东西弹飞了意图强行碰触他精守的颙衍。
那东西是如此刚强,但却又不甚强势,像是保护幼子的母亲一样,温柔却近乎执拗地贴紧在自己精守附近,不让外人越雷池一步。
颙衍曾经说过,易术术法纵使人人会变,但巧妙各有不同。术法同时也会体现施术者的个性,例如性格刚烈的,易术往往也猛烈强劲,性格温婉的,易术便相对温和蕴藉。
秉烛触着胸口的护心咒。虽然不知道是谁为他造了这个壳,但他感觉得出来,施术的人对他存在着某种情感,不是爱情或是亲情那种黏腻的、独占的爱,而是某种更为深远,彷佛只求在某地方静静望着他,不求碰触也不求占有的爱。
而且不知为何,秉烛从这个护心咒中感受到某种悲伤的情绪。光是用指尖碰着,好像就能看见那个施术的人脸上寂寞的神情。
究竟是什么人呢……?
如此悲伤、却又如此淡漠。以秉烛的理解,若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抱持这样深的情感,按理对方的一举一动,都能轻易牵动他的情绪。
但这个施咒的人却没有。即使对方做了令他如此寂寞的事,他也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处,淡漠地目送那个人远去,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最多只是安静地推了下眼镜。
推眼镜……?秉烛对自己一闪而试的画面感到吃惊,最近他在打坐时,不知为何常会有奇妙的画面闪过脑海,导致他无法专心。
会是自己失去的记忆吗?但不知道为什么,秉烛总觉得那些「记忆」十分疏离,好像在看另一个人的事情那样,完全没有归属感,只是徒然扰乱他而已。
秉烛只得叹了口气,重新盘紧了腿,想要用坐禅缓解这种紊乱的情绪。
忽然身后一阵风声。秉烛自从接受阎魔的训练开始,对周遭环境变化便异常敏感,毕竟要是不敏感,阎魔随时都有藉训练之名干掉自己的打算,秉烛回想起来常这么觉得。
他立时从地上跳起,跳起的同时在空中旋转半圈,落地时足尖已点在天枢的位置,飞快地向后踏了三步禹步。
也还好他这么做了,紧接着风声的是轰然巨响,只听「碰」的一声,感觉很像殒石砸到地板的声响,顿时墓地里一阵飞沙走石。秉烛回身去看,他方才打坐的地方竟已被不知名物体凿了个大洞,洞上烟尘弥漫,有什么东西穿过烟雾,以即快的速度朝他袭来。
「丙卯、丁酉、乙未、更辰,结!」
秉烛飞快地结了术场,他是到土地庙旁打坐的,身边也没带符录,只能用足趾扫了几颗石子取代。于此同时两手迅速地在空中画成图腾:
「初九,密云不雨,复自道!」
多亏他被阎魔训练出来的速度,卦象才在秉烛胸前形成一道屏障,下一波攻击便随之而来。这次秉烛看得清晰一些,只件一道像是野兽尾巴的事物破空而来,尾巴上的尖刺像密雨一样从天而降,钻入易卦结成的屏障,在秉烛头顶炸成烟花。
紧接着尾巴也重重击上卦象。虽然有易诀相护,秉烛还是被那冲击力激得向旁滚了一圈,余势还不减,背脊重重撞上其中一座墓碑。
他扶住墓石稳住身子,对方两击不中,攻势终于缓了下来。秉烛咬住牙关,看着从层层烟雾中走出来的影子。
「居然会易术啊,难道是这里的土地公?一开始就中大奖了,真Lucky。」
来者的嗓音既高且尖,秉烛瞇起眼睛,从烟雾中走出来的是个外表平庸的少年,长得吊眉细目。
令人瞩目的是少年一看便不像人类,他的臀部后方散着一条长尾,膨胀起来比少年的身体还粗大,上头全是锐利泛着寒光的铁钉,显然刚才试图把秉烛碾成肉泥的就是这事物。
「何方妖鬼,报上名来!」
秉烛压低声音问着,他看了一眼土地庙,现在颙衍在昏迷中,尚融日夜守着他,竟陵似乎也出门去了,忌离则除非天大的事情不会随意出门。现在土地庙里没人可以帮他。虽然不知道为何会忽然有妖鬼袭击,但秉烛明白,现在只能靠他自己。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让他吃了一惊:「妖鬼……?」
带着镰尾的少年嗓音里充满讽刺,秉烛听他笑起来。
「我才不是什么妖鬼,什么啊,真令人失望,大名鼎鼎的归如土地神,居然连兽身神和妖鬼都分不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