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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秉烛终章 2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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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少年同时低下首,「是,住持主人是昨晚子时出的关。」
虽说神格者已然修得神格,但举凡他们修行者所图,无非是飞升入天门,从此不受大千世界轮回转世、生老病死之苦。因此就算是大寺长老,也需要努力不懈地修行。虽说神农近几年比较少闭关修为,这不可不归功于把所有公务都扔给他的某位上司所致。
仔细想起来,他家上司这回闭关已有一段时日,比以往几次都来得久些。难怪神农觉得耳根子有些过于清净了。
「……是什么事?这么慎重?」
他拔下眼镜,用指腹推了下批了一天公文的双眼。记得他的上司正事不做,平常最爱来他的办公室(严格说起来应该是她的办公室,但过了几千年神农也懒得厘清这件事了)闹他。
像这样正经八百的传令,还是在出关之后,倒还是头一回。
两只麒麟少年互看一眼,比起主人的随心所欲,这两位妖神知书达礼到让神农觉得感动的地步。
这两只麒麟少年是那人从蛋开始养大的。麒麟蛋孵化不易,相传花上千年的时间都不见得能够孵育出一只,那人却甘愿用自己千年道行和精守,硬是把牠们拉拔出来。
虽然神农觉得不过是死小孩想养宠物罢了,但这两个妖神却因此对那人死心遢地。
他随着两只麒麟穿过长廊。大寺的深处是被称作「丹炉」的地方,是长老们练丹养气、闭关修练的地方。而在丹炉的最深处,是被称作「五色石洞」的禁地,是大寺的主持专属的练丹房,就连神农也从未蹈足过。
两个麒麟少年领着他往丹炉深处前进。大寺是个以道行论高地的地方,而他那位不男不女的上司,打从他进大寺开始,就是毋庸置疑大寺道行最资深的修行者。
也因此神农从未看过他的上司认真修练,虽说大寺的修行者理论上应该以飞升为目标努力,但前一位修行者从大寺飞升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连神农也是从深埋于大寺的古籍残篇中,才能略窥前人飞升成仙的纪录。
飞升之后等于脱离了这个大千世界,而在飞升之前,就算强者如神农,也仍旧是被定义为「人类」的范畴,至多只能算是半神。
但所谓「飞升」究竟是怎么回事,说实在没人知道。
飞升的人究竟去了哪里、成为什么样的生物,而原先人类的躯壳又会成为什么状态,这是连他们这些在大千世界活过千年的修行者,都不得而知的事情。
大寺八位长老的状态,从道行最浅的八长老九天玄女入寺修行开始,已经持续了两千年以上,各长老的修行虽然各有精进,但谁也没能到达那境界。就连渡劫,神农也不记得有多久没遇见了。
神农也从未想过,那个总是穿着奇怪的服装、不男不女又爱干扰他办公的上司,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人世,成为真正意义的「神」。
「……二长老到了,主人。」
麒麟少年的声音打醒了沉思中的神农。神农现在置身于「丹炉」的最深处,两旁是高耸入云的石壁,宛如水晶一般光可鉴人的彩色壁面,在些微透入的阳光下,映射着五彩缤纷的光泽。每次神农来到这地方,都有种已然置身仙境的错觉。
这些便是「五色石」,古籍里记载先人炼来补天造地的物事。相传是大千世界里最坚固珍贵的素材,通常被大寺拿来做为各地庙宇的镇庙石。
神农把连日来案牍劳形而粗糙的掌心搁在上头。五色石彷佛呼应他一般,幻化出如水晶似的闪烁。
这让神农有几分迷惘,虽然只是传说,但五色石相传体现着他那位上司的心境。修行者的心境是最要紧的事,一但心境无法保持清澄,轻则修行受阻,重则堕落成妖鬼都是可能的。神格者堕落成妖鬼,长久以来也并非罕事。
一直以来,他那上司说难听点是少根筋,但神农经常佩服她那天塌下来都能嘻皮笑脸的个性。不要说精守混浊,那人彷佛连烦恼两个字都不知该怎么写。
反倒是他,最近常被繁忙的大寺公务逼得喘不过气,有时甚至会想干脆堕落算了。妖鬼至少还有年假。
然而现在五色石却燥动着。虽然并不明显,但神农的精守感觉得到,石室的主人心境燥动着、带点不安。
彷佛像是……在向什么人求救似的。
神农走进五色石内部,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吃了一惊。
里头如他预想的,他那不男不女的上司就盘坐在石盘中央。她的长发流泻在深后,蓄了几千年的蓝色长发如瀑,将那个纤细娇小、宛如少女一般的她包裹在中央。
当神格者修行到一定境界时,精守往往能够具现化。精守具现的外观取决于修行者的特性,例如偏阳火盛者,通常具现出来的模样也会偏向阳刚,一般是以男性修行者为主,像是阎魔的精守,就是凶恶的十殿阎摩的模样。
而偏阴柔者,通常具现出来的外观也会是比较柔和的外观,通常以女性的外貌呈现,例如善财和龙女的观音形象就是典型。
精守的形象往往也影响到修行者的性格,像神农一直觉得四长老会如此惊世骇俗,多多少少是因为他修行的道路偏阴,精守也是默娘形象的缘故。
而他家上司的精守形像确十分特别。记得他初入大寺,还是个下仙,第一次迎接少女出关时,曾一赌大寺现任住持完整个精守。那时的震憾至今仍然留在他心底。
那是两名巨大的蛇身男女。说是「巨大」尚不足以形容他的宏伟,那一男一女面相肃穆,上半身是人类的形象,两人面容相仿、相互凝视,十指交扣着对方。而下半身是布满鳞片的蛇身,蛇身的尾端紧紧相缠,彷佛眷恋着彼此,从彼此身上吸取生命及情感。
那是神农第一次光是目睹精守,就有跪拜在那个修行者面前的冲动。那精守给人的感觉,既非阳刚、也非阴柔,而是纯粹的强大。
但强大之余,又赋予人某种返璞归真的温柔,光是看着,就好像回到母亲的怀抱里一样安心自在。
女娲,下界的人们这么称呼那个精守形象。传说中人类伊始,开天辟地之母。
神农记得当时自己当真跪了下来,这是他踏入修行这个世界后头一回,真心诚意地,对什么人感到心悦诚服。
……但没想到晋升长老之后会这么惨就是了。对神农来讲,近身服侍人类之母虽然是无上的荣幸,但某些方面也有种理想幻灭的感觉。
不过让他吃惊的并非上司。他才走进炼丹房,便发现五色洞中挤满了人,而且这些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亲爱的职场同事们。
四长老默娘、六长老和七长老观音、七长老西王母、八长老太白,最小的久染就缩在她兄长,也就是三长老阎魔身后。而阎魔一如往常神色阴骘,沉坐在由妹妹推搡的轮椅上,交扣着双手十指,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神农一走近,除了居中的少女外,所有人都向他看过来。这氛围让他顿感不安,彷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般。
「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都在这里?」
神农深吸口气,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平静些,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轮椅上的阎魔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仍旧十指交扣,抬头瞥了眼神农,唇角露出惯有嘲讽的弧度。
「我以为你知道的。」
他用一惯阴鹜的语气说,同样瞥了眼盘石上仍旧端坐的少女。
「我们也是忽然被那两只麒麟叫过来,本来今天是小久舞台剧甄选会的日子。要不是我拚了命地拜托制作人,让他延后一周,那制作人又很喜欢小久,好不容易到手的机会就这样飞了。我以为这样忽然召集我们,我们住持大人应该有足够坚实的理由。」
他难改讽刺地说着。神农知道大寺的九长老,大寺目前资历最浅的九天玄女,在入大寺庙享之前,在阳间就是个没什么名气的艺人。
多数神格者在升入庙享之后,还是会维持在俗世的身分和工作。对修行而言,俗世的历练也是渡化不可或缺的要件,所谓大隐隐于市。但神格者的寿命远较一般人来得长,身分也因此随着时代改变。
像神农最早是采药师,后来有一阵子成了行走江湖的郎中,现在则是偶尔会到城市的化学实验室里当研究员。
其他长老也各有阳世的工作。神农知道八长老太白有兼职资讯工程师,还在不知哪国政府担任黑客,七长老西王母则是开赌场开了很多年,许多这里的飞仙都是常客。五长老和六长老虽然号称闭门修行,但据说一直有在从事心理咨商师的工作。
四长老妈祖则热衷于格斗技,上次神农在电视上还看到他的冠军锦标赛。
唯一没有俗世身分的,就只有现在端坐在他们眼前的、大寺现任的住持了。神农从踏进大寺的那刻少女就存在于此。神农也曾经几次旁敲侧击,少女在升入庙享前的身分,但少女总是用些令人恼火的玩笑瞒混过去。
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今后又将往哪里去。
彷佛感应到众人的视线,蒲团上端坐的少女忽然有了动静。她深深地吐吶一息,在神农的注视下缓缓睁开眼来。
「……啊啦,大家都来啦?」
少女一开口,竟是如此欢快的声音。
神农本来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听到少女一如往常无赖的语调,不由得鲠了下。神农看起来几个长老也是一脸错愕,阎魔推了下轮椅,正要开口,少女却已抢在前头。
「嗨,久羊,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吗?还黏着小久的屁股不放吗?最近股市好像不怎么理想,上次四姊从她的庙享带回来的还愿箱里全是恐吓信,还差人拿去小西那里净化呢。不知道现在回稳了点没有。」
神农看阎魔抽了下唇角,在少女说到「还黏着小久的屁股不放」的时候。
「我已经不做证券业很久了。」
他看了眼身后站着,一直试图把自己隐没在阴影里的九天玄女,又撇了撇嘴。
「现在小久想全心投入她的演艺事业。暂且陪着她一阵子,这几年阳间这圈子越来越乱了,她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
阎魔说着便别过头。少女露出一抹暧昧的笑容,又转向一旁某个满身肌肉、却莫名穿着粉红色歌德萝莉洋装的巨汉:
「喔喔!小默也来了,怎么样,摔角锦标赛打得还顺利吗?有折断对方的骨头吗?」
听见少女的问候,站在五色柱旁的巨汉掩着唇格格笑了起来。
「承蒙住持大人关心,锦标赛已经顺利结束了,现在是经典赛的赛季呢。今天本来是巡环四强赛的,但是住持大人既然叫人家来,人家怎么能不来呢~」
他向少女抛了个媚眼。神农看在场长老除了阎魔以外都是一阵恶寒。少女倒是不以为意,他又望向另一个角落。
「小龙和财财,你们还在观音庙里教学生吗?你那个学生真的好可爱喔,我都等不及他修成正果进来陪我玩了~」
原本站在角落、身着道袍的青年一步踏前,朝蒲团上的少女鞠了个躬,却没有答话。少女便又转向阎魔身侧那个夹着发卷、还抽着长寿烟的大妈。
「西西,妳还是跟我入关前一样可爱呢。今天输了几圈?瑶池那些小朋友最近还好吗?又输到把裤子都留在你家了吗?」
被他称作「西王母」推了下发卷,微微笑了下。她没等西王母回答,又转向站在下首、戴着黑框眼镜,手里拿着画册一类的物事,从头到尾都没把视线抬起来的八岁男孩。
「还有小太白,你有找到长高的方法了吗?被小农没收的漫画拿回来了吗?」
她说着,又把视线移向站在阎魔身后,几乎要溶进兄长影子里的妙龄少女。
「阿染还是美丽如昔呢,我上次有在电视上看到妳,现在的电视节目真是越来越奇怪了呢,为什么要在深夜让一群女孩子穿着泳衣用胸部夹苹果啊?」
久染脸上一红,无视阎魔已经快燃烧起来的视线,在兄长身后敛衽为礼。少女终于转向了站在最远处,仍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神农。
「啊,还有亲爱的小神。」
少女燃起灿烂的笑容。但和神农平日熟悉的、那种烂漫中带着捉弄的笑容,却又有哪里不同。
「你来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巧笑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