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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番外,顾西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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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只要意志坚定,就可以抵制一切诱惑,只要力量强大,就可以解决一切困难。
少年时的顾西江,曾经这样想。
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玄宗平平静静地去世了。太皇太后拿出先帝遗旨,顾西江平平静静坐上了皇帝的宝座。
这无可厚非。他是玄宗的长子,最能干的儿子。二皇子临江王顾西涵早就被摒弃在了门槛之外,三皇子简郡王顾西沧更是个扶不上墙的的主儿。
就连因为不甘心而捣乱撒泼的李妃,也被太皇太后镇压了。他最小的弟弟顾西沅,被送到了北地一个无子的远房藩王那里,做了承嗣。
他亲眼看着精神失常的李妃,被太皇太后关进了冷宫,心里半点波动也无。
这就是皇权的代价。他对自己说。
内阁的那群老头子,半点都不好糊弄。
顾西江冷眼看着他们一面对皇曾祖母毕恭毕敬,一面毕恭毕敬地阻止他了解更多政务,声称,陛下应该把更多精力放在学业上。
顾西江想笑。
他虽然生来就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但不代表,他就不通世事。
读着《顾氏家训》长大的每一个顾氏子孙,都不会是傻子。
想要当好皇帝,死读书,那是根本就没有用的。
千里万里,始于足下。
顾西江耍了个小心眼。
他指使一个叫小福子的小太监,每旬临朝的时候,就负责在屏风后面,记录这些大臣们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许漏。
他每天都把这些人的言行记录,结合着对他们语气表情的回忆,翻过来倒过去地看。
没有人知道,身为一个皇帝,顾西江居然在揣摩这些臣子们的想法。
他派人查透了这些人的背景和人际,每天除了应付夫子们的学业,其余时间,全都在摸索满朝文武的复杂关系,思考他们深邃晦暗的交流,想象他们可能会有的举动措施。
他对他们每一个人,都熟悉得令人震惊。以至于到了后来,只要某一个臣子站出来,他立刻就会反应上来,哦,这个人是什么立场,在今天的廷议中可能说什么话,可能会有谁出来反驳他,最后廷议会得出一个偏向于谁的结果。
顾西江下了这种苦功夫四年之后,情况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他渐渐学会了在阁臣们中间游刃有余地插话。一开始是单纯的质询,接着是提出简单的意见,后来是拿出一整套的解决方案,最后,他终于可以在一群老头子中间,拍板定论。
没人可以再忽视他。
他高兴的时候,两三句话就可以说到对方的痒处。他不痛快的时候,还是两三句话就能让对方大汗淋漓。那些复杂难懂的老头子,在他面前不再是难以逾越的高山,他暗中追查到了首相沈廷之的怪癖,把这个专横的老头子用一桩丑闻案掀翻了,他故意把皇后的兄长柳映云硬插到户部,让柳敬辉和继任首相谢功静顶了起来。柳敬辉依然大义凛然地指责内阁试图架空皇帝,谢功静则联合部分文武官员,抵制外戚势力。
他深切地理解了《顾氏家训》中强调过的制衡之道,并且,觉得上瘾。
在臣子们相互争斗的私心中,顾西江抱着近乎沾沾自喜的心情,一天比一天了解属于自己的帝国,一天比一天强大坚定起来。
一天比一天,漠视这些软弱无力的人。
袁思懿也是其中的一个。
顾西江对她的初印象非常平平。在他面前,满目鲜妍明媚的女人中,安静坐着的袁思懿,原本就是背景。
以至于后来,当他想起宫里还有个先帝心腹的女儿懿妃的时候,对她完全没有印象。
被传召的时候,袁思懿依然平静。顾西江指挥她做什么,她就听话地做什么,除此之外,她绝不主动动作。
顾西江那时候还不懂得,被动消极,其实往往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他只觉得,比起其他拼命讨好他的人来说,这女人无趣得很。
顾西江并没有心思去揣摩一个女人复杂的心境。他在忙着做一个皇帝。
他开始试图分化打击江南门阀的势力。朝中凡是来自江南的大臣,他们的女儿顾西江都有仔细筛选过,最后入宫的那几个人,全都是因为顾西江那相当大的政治目标。
他通过几次增发新股,搜查粮食走私,江南官场贪污的大事件,将江南的局面搅成了烂摊子,让那些人应接不暇。他在中间继续挑拨,拉拢,排挤,政治的艺术在他手上玩得有模有样。
等到江南的世家挨个向朝廷服软了,柳映玉在坤宁宫病死。
他专注其他事情已经太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悲伤,而是茫然。
但紧接着,他就下令国孝举丧,隆重进行皇后葬仪。纵然和柳映玉的感情臻于平淡,这满城的白幡,也让他觉得抑郁,空虚寂寞地抑郁。
也因此,太皇太后提议懿妃继任皇贵妃摄六宫,他没有否决。那个懿妃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他半点也不关心,太皇太后年纪大了,令人恐慌地日渐虚弱,才是他无法排解的忧虑。
太皇太后并不觉得有什么。她很豁达地开导重孙儿,人固有一生,然则一死而已。她也同样跌倒过,挣扎着爬起来,疲惫过,缓过劲儿站出来,放弃过,捡回来重新开始。
夏茗说,人就是这样,反复曲折,挣扎着,挣扎着,一辈子就过去了。
顾西江没有听进去。
而太皇太后,也终于去世了。
皇贵妃倒是哀戚欲绝,让他侧目。但之后,袁思懿还是那种平平淡淡不死不活的态度,他也觉得厌烦。
总觉得宜安皇后比她强多了,这后宫里那么多女人,不少都比她强,袁思懿,也不过就是有个好爹。
顾西江忽略了一个问题。
他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称呼发妻,为宜安皇后的?
袁思懿死了。
顾西江想起来,小时候在慈宁宫院子里,他玩过麻雀。
大伴抓了一只冻僵了的麻雀,关在笼子里给他看。麻雀在温暖的室内渐渐苏醒过来,几岁大的顾西江很感兴趣,几乎想要伸手摸摸它。
但那只麻雀,不理睬他。
不理睬他给它的食物和水,不理睬这华贵的笼子和房间,不理睬比它强大了多少倍,几近于它的造物主身份的人。
那只麻雀,从醒来,到死,都在做一件事。
惨烈地,在笼子里扑腾着翅膀。
花白的羽毛,落得满笼子满地都是。
那么小一只鸟。
乱冲乱撞得笼子几乎翻倒。
顾西江没有再去看过。他对大伴说,他不感兴趣了。
也就不知道,大伴怎么处理的那只奄奄一息的麻雀。
事实上,他是被吓到了。
以至于,终他一生,有时视线扫过枝头上的鸟儿时,都会下意识避开。
但直到袁思懿自尽于正大光明匾之下,他都没能明白。
有些东西,天生就不可以被束缚。
以至于后来,他每次想起死去的皇贵妃,都会有种莫名的复杂。
她本来不用死。
袁成柏父子,在那之后黯然辞官归乡。先帝的老部下,此刻已经是满头白发。
他并没有对女儿的死多做什么抗议。
但后来顾西江通过锦衣卫查到,袁成柏在得知女儿死讯时,说的一句话。
他说,明明,全是我的错,为什么是我的妻子早早离世,为什么是我的女儿,替我背负了十几年罪过,最后还要,不得好死?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顾西江终于分清了野生鸟类和家养鸟类的区别。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逐渐逐渐地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爱过柳映玉,深刻的感情却日渐趋于平淡,为什么自己明明更喜欢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深夜独自沉思时,却偶尔会想起袁思懿凝视正大光明匾的眼神,为什么他明明得到的太多太久,招手即来挥之即去,却仍然觉得世间一片贫瘠,满目疮痍。
他不能苟同自己的这种想法。他觉得,自己这是矫情过了头。
但上了年纪,他终于开始偏好一些活泼伶俐却又温顺可人的女子。
就像一些人爱好戏中的人生,旁人的故事,不属于自己的时光。
年纪渐长的皇帝,也开始从年轻的宫人嫔妾身上,寻找鲜活的温度。
她们的热情欢笑,总能带给他短暂的愉悦。
就像每一个人,一开始不断地向别人讲述自己的快乐,接着不断地给自己和别人制造快乐,然后他不断地四处寻找着快乐,最后他念念不忘地怀念着过去的快乐。
明明,是这样辉煌灿烂众生主宰的命运,旅途却仍然显得如此漫长艰辛。
有人曾经说,如果两个人一起上路,一边走一边把路捡起来放在嘴里,就会很快乐了。
等到顾西江躺在床上,看着这些已经成人,却仍无法让他认同的儿子们。
江南大族死灰复燃,皇子们各自的母家相互争斗,臣子们或者灰心或者身不由己搅了进去,朝堂一片糜烂。
他终于,隐约领悟到这个道理。
其实,妻子也好,家庭也好,事业也好。
随意玩弄那些曲意奉承的女人也好,无法忘记那个特立独行的女人也好。
不想分清真心假意也好,过于笃信意志和力量也好。
大约仅仅是因为,人生来,即是寂寞的凝结。
前人的寂寞,凝结成一个持续这寂寞的自己。
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