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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五章 ...

  •   “我们的目标指向,并不仅仅是袁氏一族。”
      袁思懿微笑道:“这是一盘很大的棋,也是一次很大的豪赌。大伯,有件事儿我不知道您注意到没有。江南的大部分土地,现在究竟在谁的手里,您心里有数吗?”

      “在各个世家阀门的手里。”袁成榕沉声道,“据我所知,江南大族所掌握的土地数量,远远不止他们公开宣称的四成。如果我的推算无误,那么起码占到了六成以上,甚至七成应该都有。”

      “不错。您给的数字,和我们手里的统计数字,确实差不了多少。”袁思懿眉眼沉静笑容安然,仿佛在说什么家常话一般,“大元沿袭两宋以来的两税法,在征收丁税和地税之后,就不再给老百姓增添负担。”
      “但事实上,这个负担正在逐年加重。传统的世家大族,为了自家的产出增加,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增加田间产出。这一条其实能做的并不多,除了在自家农庄兴修水利,他们甚至连朝廷的水利司都要防着,您也知道今年这个涝灾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袁成榕点头。
      “就他们那点子土法子,一百年前就不够工部看的了。所以,要想增加收入,别无他法,除了在官场上捞钱,他们就只能兼并土地。更多的地才能有更多的收入,这个并不难理解。”

      “但关键在于,被兼并了土地的农民怎么办?”
      袁思懿似笑非笑:“您别说不知道,连我这样镇日价坐在家里的都晓得。世家要是看中了谁的田地,老田农们要么就老老实实卖地当佃农,要么田地就被世家强夺走,连地契都在当地官府打通关节做好,老农们自个儿想法子担地税。没了田,哪个农户交得起一家子的两税?一条活路,一条死路,傻子也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被逼到绝境的农户还能怎么着?”
      “可是,您就没纳闷过么?”
      “两税法那一向都是对老百姓起作用,这些世家大族,哪个不是想交就交不想交就找尽借口一个字儿不掏的?田地都归了他们,农户也都归了他们,朝廷的赋税一年比一年少,为什么,朝廷就从来没出面干涉过?”
      “您就没想过么?朝廷,是这么好对付的么?”

      袁成榕皱起眉:“……太子,把世家大族全拆了,是想把土地全都还给农民?”

      “不。”
      袁思懿很认真地否决了:“相反,我们希望,土地越集中越好。这是经济效益自动自发的选择,存在即是合理,我们无权干涉。”
      “但是,必须把世家大族手上控制的农户放出来。过多的丁壮劳力成为佃农,不但会使他们人均可以耕种的土地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没有保障,而且,所谓的官逼民反,不就是类似这种,雪球越滚越大么?”
      “所以,我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条编。”
      “取消所谓的两税,不再按照丁户征收。谁手里有田地,就向谁征收田税。谁手里有工场有店铺,就向谁征收工商税。有恒产者,有交税义务,无恒产者则无税务。”

      “一两句话的,我也说不清楚。”
      袁思懿微笑的脸,恍若星辰一般耀眼。
      “大元顾氏数代人的努力,全都在往那个方向奔。这是我们的第二步,改革税法。”
      “它有个很不错的名字。我们称之为,一条鞭法。”

      袁成榕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听懂了。
      正是因为听懂了,他才觉得,原来真相是如此的骇人听闻。

      “您真的以为,当年太祖建立十几家半国有工场,只是为了给户部和皇室找个财源么?”
      “偌大的工场,得需要多少工人来做事?当在工场做事就可以养活一家的时候,那些没了两税威胁的农户,还会任由自己困死在土地上吗?”
      “顾氏子孙,算计这场局已经算了百年之久了。”袁思懿想起惊采绝艳的太祖夫妇,微微垂眼,“当年太祖皇帝皇后留下的遗训,一直被顾氏子孙坚持到了今天,真的是,不容易。”

      如果不是顾西江和她回到过去,也许,这些寄托于后世子孙的期望,这场毫无把握的豪赌,最终也只可能是太祖夫妇生前遗留的最后一次绝响,或者说,一个可悲的笑话。
      太祖皇后在《宗妇卷》的最后说,他们其实,并没有真的期望自己的子孙能完成这个构想。
      因为,人都是自私且目光短浅的。他们写下这样的遗语,也只不过是留下了一个愿景,一个寄托。
      人的一生很短。数十年光阴,能够建立一个帝国,已经是万分不易,要怎么才能更上一层楼,让这艘巨大的旧船,航向另一个终点?
      他们只能给出选择,却无法强塑顾氏子孙的未来。

      太祖夫妇是对的。
      至少,上一世,顾西江仍然安安稳稳坐着他至高无上的皇帝之位,半点异动也无。
      如果不是一生孤家寡人,如果不是众叛亲离悄然而死,顾西江不会有这个觉悟,去做一个离经叛道的皇帝。
      如果不是一生困于后宫,如果不是尝尽人情冷暖之哀,袁思懿也不会下定决心,走太皇太后的辅政之路。

      袁思懿不自觉摸了摸袖子里的书卷。她现在每天都要随身带一卷,随时都要翻看。
      如果没有这场神鬼莫测的从头来过,也许,这些充满了热情的理想和真挚殷切期盼的书卷,从此就只有留存在藏书阁里,默默地被时光的尘埃掩埋。
      就像曾经的她,就像曾经的他,他们最终只能承担着失败者和庸碌者的名号,被遗忘在历史的角落里。
      没有任何价值。仅仅是因为,他们全都原地不前。

      “土地的产出,现在已经不能满足各个阶层的需要了。雇农佃农们,那也是经常填不饱肚子的。而世家大族,光靠收租子压榨佃农,根本就不够吃饭。现在哪一个不是想尽办法,往手里捞股权吃红利?如果江南这些个工场没有皇室户部背景在,早就被他们瓜分了吧?”
      “从一开始,半国有工场的股权就是和经营权划分开的。谁掌握经营权,那是由今年的股权分红决定。连续三年亏损,那就必须拍卖经营权。掌握股权的,只负责拿钱,双方互不干涉。这种干吃饭不干活的事儿,不正好合那些世家大族的意?”

      “那不一样!”袁成榕暴躁地道,“地里的佃户都跑了,谁去种地?!没人种地,哪里来的粮食?!”
      “难道您以为,大型工场就是什么神仙所么?”袁思懿摇头,“没有这么美好的。不说别的,等到种地的人减少到一定限度,农民们就会发现,在田间干活和出去工作的收入已经差不了多少,工场里也不是一点压榨都没有。这个时候,离开土地的农民就会逐渐减少到无了。”
      “……哪里会有你说的这样轻松,平白放走劳力,谁会这么傻?”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拆了这些家族。”袁思懿笑谈,“因为把丁壮劳力从土地上释放出来,第一个反对的,就是世家阀门。”
      袁成榕语噎。

      “默许甚至促使你们集中兼并土地,还有一个原因。”
      “为了孤立世家这些反对者,我们不仅要把农民从土地上赶出来,还要把中产阶级的地主乡绅全都从土地上赶出来,让他们无法成为改革的隐性敌人。”
      “除了鼓励民间建立小型纺织工场和小型转运行,户部和工部也早在十年前就开始举办审计财会、水利建筑考核,目的是给各个工场和新建立的公司提供人才支持,给那些无法做官的举人秀才一条别的路。也许未来,科举两试将会把这一项内容再次单独提出来,恢复唐时的明算、明法,削弱进士、明经的地位,而不是越来越向理学引导,逼得所有人都不得不走仕途这座独木桥。”

      袁思懿的笑容越来越肆意:“我们还要想尽办法,往整个国家填充各种各样有前途也有钱途的行业,我们要仗着手里储备发展了一百多年的各种资本技术,彻底席卷这个国家!”
      “我们要让所有人,从这该死的,简直像受到诅咒一样的土地上,把眼光和志向,彻底地拔|出来!”

      袁思懿在心里大笑,一边笑一边想,顾家的人,也许真的都是疯子。
      从太祖夫妇,到太宗,到世宗和太皇太后,到玄宗,再到顾西江和自己。

      孔夫子周游列国,传授他的王道的时候,多少诸侯嘲笑他在痴心妄想,讥讽他的天真烂漫。
      如果孔子放弃了,那将不再是孔子,而是那屈服于尘世间种种的凡人中的一员。
      千年之后,他的道遍行于地上,人人尊奉。
      即使,他本人,已经化作尘土。

      一个人一时发疯,只会被别人嘲笑。发疯半辈子,也许就会被人群抛弃。
      但如果真的从生到死,不肯停住自己的疯狂。
      那么,他不是圣人,就是魔鬼。
      袁思懿笑着想,反正我活了两辈子,够本儿了。

      “回神了回神了。”她不好意思地道,“咳,亢奋过头了,抱歉。听起来很像狂热的邪教信徒是吧?”
      “……”
      “其实没这么不靠谱,我们都懂的,一定要讲求个循序渐进,太快了就会全面崩盘……”袁思懿开始担忧地碎碎念,“完蛋了完蛋了,按照这个反应,一定是我太亢奋了……顾西江要是知道我不小心把他的盟友们吓跑了,一定会跟我急……”

      袁成榕还在维持着紫霄神雷轰顶外焦里嫩的神游太虚状。袁成柏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老家伙倒是先回过劲儿来了。
      “是,太疯狂了。不过我感觉,你们想的这些个匪夷所思的东西,乍一听根本是天方夜谭,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好像里头有一些是靠谱的。所以你得好好给我解释解释,依照我的直觉,如果不是大元每一代君王的脑子都出了问题,那就一定是你表达有问题。”

      表、表达有问题……
      袁思懿张口结舌。
      好像……也许……大概……
      爹,你这直球太狠了,我一下子被击飞了五里地啊。

      “懿姐儿,你先别说远的,先说说近的,现在你们打算干嘛?”
      “爹,三大商会南下的事情,你知道吗?”
      “你说的是他们要在南洋开发农场的事情?”袁成柏挑挑眉,“我当然知道。”

      “什么——?!”
      袁成榕一声暴吼,吓了父女俩一跳。
      “南洋?!开发农场?!”袁成榕恶狠狠地瞪着袁成柏,他现在脑子被强行搅成了浆糊,所以火气也多得无处可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三大商会隐而不发,还用股份拍卖换取了皇太子的支持,你以为,他们会跟很多人讲么?”袁成柏翻了个白眼,“我这是内部消息,别打岔。”
      “……我怎么觉得,皇太子就是在各处不停地搅局?敢情股份拍卖也是他弄出来的?”
      不等袁成柏说话,袁成榕就继续自顾自崩溃地碎碎念去了:“也是,那些股东哪一个肯轻易放弃到手的股权,多少次都内部消化了……上次拍卖还是在二十多年前,三大藩王连性命带家底儿都赔了进去……”

      “……别理他。懿姐儿,这跟南洋的农场什么关系?”
      “削弱反对者的实力,这是第一步。”
      袁思懿不敢再玩儿,开始认认真真地讲着顾西江那份《江南经略》上的内容。
      “增加耕地面积也是一项。不过重要的是,我们要给国内的土地经营建立一个模本,那就是,三大商会联合控股的南洋开发公司。”
      “……用经商的办法去管理农庄?”袁成柏眯着眼,“这是个新鲜招数。”

      “还有。”袁思懿继续说道,“最重要的关键在于,我们要恢复前宋时期的税收比例。”
      “前宋时期?税收比例?”袁成柏听得疑惑,“什么比例?这里头,有什么问题吗?”
      “您大概想都想不到,前宋的税收是个什么样子。如果不是我确定顾、咳,皇太子不会在他的计划上作假,我一定不会相信这个数字是真的。”
      “……”
      “好好,我不卖关子了,您知道前宋时期,工商业税收和两税的税收比例是多少么?”
      “这……”袁成柏哑然。
      这种事情,哪里会有人想起来去查啊?

      “太祖皇帝攻入临安城,也就是杭州府之后,下令第一时间保护各府库账目的完整,简直英明之至。我们现在手里的账目依据,统统是那时候整理保存下来的。”
      袁思懿眼睛亮得惊人:“您知道么?在宋室南渡之前,神宗熙宁年间,除农业两税之外的税收,以工商税为主,就已经可以占到全国税收的七成以上!”

      父女二人,对视半晌。
      袁成柏道:“你说多少?”
      袁思懿认真地重复:“我说,七成以上。”

      袁成柏看着女儿。
      不用质疑,袁思懿没必要说假话,他以后总会知道。
      现在,他终于明白,历代顾氏这样乱来的底气,究竟从哪里来了。

      他皱着眉,仔细凝视袁思懿。
      绝大多数十多岁的小姑娘,本应该关注的,无非就是学习怎么做一个完美的后宅女人。
      袁思懿的眼里,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多出了很多他没有察觉的东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熟悉亲近自己的女儿。
      是因为距离太近么。

      袁成柏抹了一把脸。
      “我明白了。”他说,“你们想让我怎么做?”

      袁思懿立刻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
      她上去就揽住父亲的手臂,笑盈盈道:“您也不用管太多。反正当初太祖在礼部有旨意存档,等到工商税数目正常征收也能达到前宋水平的时候,就停止对半国有工场的控制,拆分应当归属工部和兵部的机构,保留属于皇室的百分之三和属于户部的百分之七的股权,剩余的全部拿出来招标,建设全国道路设施和改革邮驿。然后裁撤宗人府、内务府的正式官制,将其彻底划归到皇室的下属,而不再拥有官身。还有其他好多好多事情,总之……”
      “我懂了。”袁成柏淡定道,“还是跟以前一样,哪儿需要灭火我就去哪里,是吧?”
      “呃……”
      “没关系,这事儿我干了半辈子了,熟练着呢。”
      “……”

      “懿姐儿。”
      袁思懿立刻转向袁成榕,恭敬道:“大伯。”

      袁成榕眼神极其复杂地看着她。
      侄女在他们兄弟俩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把安西堂袁氏绑上了战车,一时间,未来可以估计和无法预料的得失太多,以至于他无法评论,这种莽撞的行为究竟如何。
      但莫名地,他不想立刻否决这种行为。
      也许是因为,最近颠覆他定格已久的三观的事件,发生得太多太多。

      “你,能不能跟大伯保证,袁家不会因此受到波及?”

      “我不能。”
      袁思懿面色宁静,真诚地说:“我保证了,大伯也不会信。就连皇太子,也已经押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我哪里来的权力,保证袁家全须全尾?”
      她就这么坦然承认了。承认自己,是在用性命赌博,承认她揽上的这个乱局,一不小心,就会卷进激流,死无全尸,她居然,就这么认了。

      “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做?”袁成榕问她,又像是在问某人,更像是在问自己,“你明知道,很可能粉身碎骨,很可能遗臭万年,为什么,还要冒这种风险?”

      袁思懿顿住了,很久。

      最初,她明明是,想要把自己失去的一切讨回来的。

      可又是因为什么,她义无反顾地,重复走了上辈子的路?
      她又是为了什么,从观望犹豫,到下定决心,用全力帮顾西江做这些事的?

      因为那叠沉甸甸的,凝结着一个皇帝前世今生所有心血的《江南经略》?
      因为《顾氏家训宗妇卷》里,太祖皇后那些奔放恣意的教导,给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还是因为……

      “自由。”
      她喃喃道。

      她想起家中远走或已死的几个姨娘,想起死在她手上的嫔妃宫人,想起那些可悲地挂着胜利者笑容的妃嫔的嘴脸。
      她想起上一世郁郁而死的母亲,想起这段时间见过的一个个锦衣玉食却死气沉沉毫无追求可言的江南贵妇,想起困死深宫的自己,以及更多同样困死在那里的前人。
      她想起盐官镇那些用欢笑混合着艰辛生活的商贩农民,想起他们明明被压垮了肩背,却仍然带着明亮的微光向前看,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什么的眼神,想起过去在她的记忆中,一张张浮现又一张张隐去,无法忘记,无法释怀,更无法抛却不理的面容。

      “自由地,履行义务,享有权利。”
      如果可以有一天,再也不会命中注定一样,被绑缚在一个地方,千篇一律地结束一生时,发现自己做过的有意义的事情,只有遗憾。无论贫穷,还是富裕,就算要死,也一定要死在真正的生活里。而不是,哪怕分别身处世界的两个极端,也全都带着同样一张,麻木不仁的脸。

      三个人,全都沉默了很久,很久。

      袁成榕终于开口。
      “你想的太幼稚了,丫头。”
      “先不说这些事情是不是那么简单,只一件,圣人,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我知道。”

      袁思懿的眼睛里,渐渐又有一层迷雾散去。

      “自我牺牲和自我满足,其实,只有一线之隔。”
      “但是有些事情,总需要有人摸着石头,过河。”
      “太祖皇后说,不是我们,也是几十年后的人们,几百年后的人们。”

      “其实,这里头,没有什么大道理可讲,也不需要。”
      她笑着对父亲和伯父说。
      因为人生自身的存在,本来就不可以用理智来解释。
      每个人,都是一个赌徒。用手里现有的筹码,赌的自己未来。
      既然我有这个资本,那么何妨去挥霍一下,尝试一下另外一条路?
      “所以,只要自己觉得不亏本,那就足够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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