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世莲华》鬓侧桃花

81、至亲反目

　　龙舟上酒宴重开，为了给陛下压惊，萧美娘命舞姬唱起近日的新曲，曲辞却是龙澈的手笔。八面玲珑的皇后端起酒樽，笑得嫣然百媚：“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龙澈在旁边努力压下快要溢出唇边的冷笑：这些日子时常在凤舟上陪伴皇后游玩解闷，李密和萧美娘之事自己恐怕是最清楚的人，亏得娘娘演技一流，对着不同的男人，还能做出同一副伉俪情深婉转相许的模样来。
　　这般应酬实在是叫人头疼。正准备寻个借口回去休息，禁军首领令狐行达大步进来，单膝跪倒：“启奏陛下，靠山王和天宝将军抓获了一名刺客同党，带回龙舟听候发落。”
　　“哦？带上来带上来。”杨广倚在朱贵儿身上，眼珠骤然一亮，像是得到了什么好玩的物事，“朕要亲自拷问，亲自拷问。”
　　对这昏君而言，酒宴美人已经不足以让他觉得消遣尽兴，而一名落网的刺客反贼和相应的审问，是更加激起兴趣的存在。
　　杨广兴致勃勃，龙澈却兴致缺缺，正要出言请辞，靠山王杨林和宇文成都已经押着一名女子进来。她随意地抬首扫了一眼，顿时愣住：下边的女子长眉杏眼，体态丰腴，却不是玉郡主又是哪个？
　　杨广一瞬间满脸发光，如同小孩子得到了天下间最好玩的玩具：“诶，诶，你们看下边这是谁？——哎哟，不是玉郡主吗？宇文成都，你可真忍心啊！——小龙，你可认得这位玉郡主？”
　　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龙澈心里吐槽，脸上还是保持着微笑：“自然认得。玉郡主的事长安城无人不知，我岂独能无慨乎？”
　　因为心里实在疑惑气恼，一贯洒然优雅的龙澈也难以维持笑容的自然。而阶下的宇文成都仿佛也感受到山雨欲来的压力，垂着脸庞死也不肯往上看一眼。
　　只有一旁的宇文化及脸色愉悦，刺客勾结的同党竟然是靠山王的养女，这个事实实在令他喜不自胜，心中清楚这是给予杨林这老家伙致命一击的最佳机会。
　　相国大人邪魅一笑，上前一步准备进言，龙澈只觉得自己过门以来从没这么支持过这位没人品的公公，巴不得他把靠山王父女全都搞掉一了百了。而还不容宇文化及开口，杨林已经俯身跪倒，满头白发苍然，语气是一个父亲说不出的沉痛悲哀：“皇上，老臣教女无方，致使这孽障闯下如此弥天大祸，万死难辞其咎。老臣心中有愧，恳请陛下降罪。”
　　只是几个弹指的时刻，这位一生叱咤战场的老将脊背就佝偻了下去，似乎被沉沉的疲惫和失望压垮了骨节，龙澈顿时感觉心里一软，默默转过脸去，有些不忍心看接下来事态的发展。
　　杨广却似乎丝毫也不怜惜他的皇叔，而是歪着头满脸笑容地看热闹。宇文化及偏生在这时插口道：“陛下，听闻那瓦岗匪首，正是玉郡主的夫婿秦琼。靠山王纵容女儿嫁给一个反贼，其用心不可不究，依老臣之见……”
　　他还没说出依他之见如何，宇文成都低垂的脸已经微有变色，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暗暗握紧，就在这时，杨玉儿忽然开了口，却是向着地上的靠山王声色俱厉：“杨林！我自嫁与瓦岗大帅秦琼，与你早已恩断义绝，若言有愧，也是我有愧，竟有你这样忠奸不分、为虎作伥的父亲！”
　　杨林难以置信地抬头，萧萧白发下一双眼泛出异样的红色，似乎在努力压抑着心头的悲愤：“你……你说什么！为父养你二十余载，你却如此恩将仇报……简直是禽兽不如！”
　　杨玉儿分明也红了眼睛，却还强撑着与他夷然对视。宇文化及勾起嘴角一笑，正要火上浇油，却被杨广用眼神阻止。皇帝笑吟吟拈着唇际一缕胡须，慵懒道：“罢了。皇叔忠心为国，朕岂会不知？玉郡主所行虽然大逆不道，却和皇叔没有半点干系，又何来降罪一说？来人，把玉郡主押下去。”他想了想，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好生照看。”
　　“是！”两名禁卫军应声上来，边拖了杨玉儿下去。宇文成都这才像是从梦中惊醒，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龙澈，似乎要寻求某种庇护和依靠。龙澈看着他的样子，实在压不下心头的郁闷之火，冷冷哼了一声，眼神避开，起身道：“陛下，皇后娘娘，龙澈有些不胜酒力，兼之天色已晚，就请告退了。”
　　杨广会意地笑了一笑：“好。天宝将军今天忙了一日，想必也很是劳累，你们便一起回去吧。”他眼神促狭，目送着龙澈行礼后起身往外就走，看也不看宇文成都一眼，背影的脖颈肩背都挺直如同剑兰的花茎，不觉笑得更加开心。
　　等到宇文成都也退下之后，他含着一缕笑意，转头往宇文化及看去：“相国你看，令郎今天见了玉郡主后那般情状……只怕日子有点不好过呢。”
　　宇文成都对杨玉儿的心事，一直是宇文化及的一块心病。纵使他娶了龙澈，这一重阴影依旧淡淡留在心上，闻言只是摇头：“便由他去吧。这个不孝的逆子，有人辖制着，总比一个人胡思乱想、做出悖逆之事好得多了。”

　　宇文成都回到自己所居的舟中，并没有看见龙澈。今日的一系列变故本已经令他心乱如麻，也来不及细想，只顾坐在灯下，默默望着烛火发呆。一旦安静下来，他心里更多记挂的反而不是此时身陷囹圄的杨玉儿，而是不知所踪的龙澈。他知道她心里一定很是气恼，但是自己应该怎么解释、怎么让她没有芥蒂呢？这似乎很难很难。
　　由于是出来游山玩水，龙舟上并没有关押犯人的所在。被捆绑的杨玉儿就安置在一间狭小而无人居住的房间里，窗棂里扑进来的风吹得烛火摇摇晃晃，杨玉儿心里也焦灼异常：不知道盈盈安然回到瓦岗没有，也不知道叔宝是否得知自己被擒，况且……况且龙舟上戒备森严，要救出一个大活人，简直比行刺皇帝更难上十倍百倍……他们要怎样才能搭救自己呢？
　　灯影蓦地一暗，房门打开复又关严，杨玉儿倏然抬头，只见一个装饰华美的女子盈盈立在面前。身材修长，罗裙曳地，面容说不出的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女子广袖垂下，笑吟吟地上下端详着杨玉儿，身边两名禁军单膝跪下行礼：“夫人。”她只是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那双眼睛狐狸一样妩媚又狡黠，让人本能地想避开她的视线。
　　杨玉儿竭力镇定，维持着倨傲凛然的神态，冷冷问道：“夫人？”
　　龙澈微笑着一扬手，金闪闪的禁卫军令牌在她白皙的指间打转：“天宝将军宇文成都，正是外子。”
　　杨玉儿经她提醒，这才骤然想起此人在何处见过。惊诧之余，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恼恨渐渐涌上心头，忍不住恨声道：“原来是你！”
　　龙澈就笑得更开心了，突然伸手在杨玉儿颊边轻轻摸了一把，动作轻薄，语气更加轻薄：“是啊，郡主娘娘受惊了。”
　　她纤细凝白的指尖在杨玉儿脸颊和下颔处来回摩挲，十足是无赖泼皮调戏良家妇女的手势，所至之处杨玉儿只觉得背上颈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边闪躲一边惊叫出声：“你……你要干什么！别碰我！”
　　龙澈很喜欢她这样惊慌失措的反应，和眼下这种猫逗老鼠似的感觉。不容杨玉儿闪避就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凑过脸去低声笑道：“哎呀，我只是想起玉郡主当日在京都时，何等的尊贵风光，何等的傲然出尘，此时看你这一身布衣、满面风霜，真是让人好生心疼呢。”
　　幽幽的香气扑面而来，仿佛能销魂蚀骨。杨玉儿却像是看到老鼠爬上了裙子一般放声尖叫：“你走开！你这贱人要做什么，快走开！”
　　龙澈盯着她的眼睛，目光中冷意彻骨，却反衬得眉间艳色更加耀目：“哦？郡主让我走开？难道不知道我这一走，可就没人救你出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