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世莲华》鬓侧桃花

79、乔装行刺

　　龙澈一袭碧色罗裙鱼尾般拖在地上，高挽的螺髻斜斜挑着一支软玉发钗。铜镜里的眉目宛然褪去了昔日少年的英气，多了几分温柔婉转的韵致，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扶在镜框上，指尖掠过那张仿佛熟悉又仿佛陌生的脸。镜中这个女子真的是自己吗？是宕泉湖边舞剑的龙澈，是曲江池畔纵酒的龙澈，是教坊檐前长醉长吟的龙澈？当年的那些影子好像都在心头墨色般变得淡了，成为一片一片夹在故纸里的插画，而现在映在眼底的是一张色调最浓的面具，天宝将军宇文成都的夫人，才调艳色传于长安的贵妇，和从前那个江湖游侠殊不相关。
　　她忽然想起了阿璃——不知道阿璃去了草原，现在是什么样子？以洛迦的心机手段，取得大君之位只怕并不算难，他会像允诺的那样，封阿璃为唯一的阏氏吗？如果是，那么作为铁勒大君的妻子，草原的王后，阿璃还是不是当年那个抚琴迟滞的女孩，那么娇柔，又何等倔强冷硬。会在深夜里独自出神，低低笑出声来？
　　或许时间流逝，每个人都不是最初的样子了。而如今的样子自己喜不喜欢，也难说得很。
　　一双手忽然自后伸来，轻轻揽住她的腰肢。龙澈眼睛依然凝视着镜子，镜中人影变成了两个，宇文成都穿着御赐的金蝉宝甲，肩头甲胄的形状如同鹰隼的双翼傲然扬起，而他的眉目上挑，似乎还是当日冠盖京华相逢睥睨的模样。只是声音低沉而柔情脉脉：“怎么了，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龙澈在他臂弯里转过身来，近距离端详那张英武挺秀的脸，轻声道，“真奇怪，为什么你一点都没变？”
　　是的，这么长的岁月如水流走，周围的人都变了，为什么只有你，从容貌一直到那颗心，都没有丝毫不同。
　　宇文成都不明白她其意所指，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又说孩子话。难道你就有什么变化吗？”在他眼中的龙澈和初遇时全无分别，依旧是冰雪般的肌肤，艳丽灼人的眉眼，只不过收起了身上的刺，愿意安静蜷伏在自己怀抱里而已。
　　龙澈也笑了，摇了摇头，知道他喜欢自己乖巧柔顺、依偎在他羽翼之下的样子，因此也不多说，扯开了话题道：“今晚大宴，你不去么？”
　　宇文成都摇头道：“我去做什么？陛下欢饮，我在龙舟上好好守卫就是。现在天下反贼四起，尤其要留意皇上的安全。”
　　龙澈歪头看他，只觉得这男人一脸认真的模样可爱得很，忍不住凑上去在他唇际轻轻一吻。宇文成都脸上一红，收紧了拥抱她的手臂，在她耳边低声道：“早些回来休息。”
　　龙澈点点头，只希望他能拥抱自己更长久些，最好永生永世都是目前的情境。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地感觉到：宇文成都身上甲叶沉重冰冷，胸腔里一颗心却是甜蜜而灼热的。

　　一场晚宴果然乏善可陈。除了座中多了一个王世充，周围都毫无变化。龙澈坐在案边自斟自饮，百无聊赖地看着场中的歌舞。本来席间也有其他官员的女眷，然而一则宇文家权势熏天，等闲人不敢上来攀谈，二则龙澈身世特殊，气质更是矫然不与群芳同列，因此始终独坐，倒也轻松。
　　酒过三巡，杨广忽然道：“咦，今日民间不是进献了一批美人来吗？这些美人何在？还不快快给朕宣上来！”
　　萧美娘依言起身吩咐下去，侧过容颜时如丝的美目向着龙澈斜斜一泛。龙澈低眉微笑，心里想皇后这位置果然不是谁都能坐的，倘若宇文成都也像陛下这般好色无厌，只怕我早就一剑砍了他了。
　　脚步声簌簌轻响，一名内侍引着几个堆纱笼绣的美貌少女袅娜而来。一瞥之间，但见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满眼都是醉人的容光。龙澈不禁在心里暗暗赞叹了一声，等到那数人走上前来，她脸上的表情骤然僵住，握着金荷杯的手指不由微微发颤——走在左边的一个少女肌肤如雪、眉目娇嫩，那张脸儿再熟悉不过，分明是与自己有过数面之交的单盈盈！
　　单盈盈却不曾留意到龙澈就在身前，她呼吸有些急促，罗裙下的步子细碎中透出些紧张，这些细节更加证实了龙澈的推断——这丫头乔装改扮混上龙舟，目的在于杨广的性命！她定睛细看，单盈盈身上半透明的轻纱衣袖间隐约露出一抹暗沉沉的黑色，看起来像是刀柄。
　　居然把行刺的武器藏在袖子里，当真是蠢得可以。龙澈心里不断皱眉，却依然忍不住思索对策，这次的凶险远远胜过上一次，实在没有什么法子能保她周全。而萧美娘似乎发觉了她的异样，娇声笑道：“左首这位妹妹真是美色出众，连天宝将军的夫人都格外留意呢。”
　　龙澈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异状会把单盈盈置于众目之焦点，一时不由脸色微变，而杨广也顺势看向单盈盈，手里端起一杯酒灌下喉咙里，似乎是把眼前少女的美貌当成了下酒的小菜：“嗯，果然别有风致，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宣华夫人本来也在杨广身边陪侍，见皇上起身走向那个新选来的秀女，这个出名的冷美人竟然不自禁地眼神闪烁，一提裙摆就跟了下来。旁人只道她心生妒意，互相交换着眼色不住窃笑，萧美娘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陈宣华修长的背影，眼波幽幽，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转眼间杨广已经来到了单盈盈身前，龙澈紧张得手心渗出细微冷汗，几乎连杯子都拿捏不住。而她袖中的水天剑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情绪异样，薄薄的剑锋在鞘内蝶翅般震动不已。但她其实是清楚的，即使自己出手，也无法救援单盈盈离开这里。何况……何况这孩子全家满门都被抄杀，既然决心行刺，那么想必是没打算回去吧。
　　杨广满面都是轻佻放浪的神气，伸手就去挑单盈盈的下巴，回头笑道：“贵儿，你看看，这美人的容貌如何？”
　　朱贵儿抬眼看了一眼，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低声道：“神清骨秀，确非庸脂俗粉。”
　　“哈哈哈！”杨广志得意满地摩挲着单盈盈的脸颊，似乎全没发觉后者眼中如欲喷发的熊熊怒火，另一只手将陈宣华揽在了怀里，“既然你们都觉得美，那今晚你们便一同侍寝，如何？”
　　单盈盈银牙紧咬，一直藏在袖底的右手紧紧握着匕首，只恨不能在这昏君身上狠狠戳上几刀。杨广似是无意地扫过她娇美的脸庞，松开了一直端着少女下颔的手，挽住宣华夫人转身想回到御座之上。就在他跨出数步时，身后陡然响起一声娇叱，伴随着凌厉的金刃破风之声，朝他后心要害疾刺而来。
　　这一变故不但在龙澈预料之中，连萧美娘也未曾露出什么惊恐的神情。反倒是朱贵儿花容失色，失声叫道：“陛下小心！”
　　杨广恍如背后长了眼睛，直到刀刃几乎及体才闪动身形避开，随即手臂反转，闪电般扣住了单盈盈执着匕首的皓腕，一用力就把她逼得半跪在了地上。龙澈这才想起这位君王少年时以战功成名，虽然多年来耽溺酒色，手上的功夫还是高出这个江湖少女甚多。而此刻已经没有救助单盈盈的机会了，周围一片骚乱，惊呼者有之，战栗者有之，躲在桌子底下者有之，那王世充倒是有几分胆气，第一个大喝出声：“有刺客！护驾！护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