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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天道自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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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国府,宇文化及的书房。
侍女端上精致的茶盘,两只天色般纯净的杯子正飘散着袅袅茶烟。龙澈一向是能躺着绝不坐正能歪着绝不挺直的仪态风格,但宇文化及再怎么说也是她未来或者说事实上的的公公,所以她正襟端坐在椅子上,用标准的动作啜饮了一口杯中的清茶,听着宇文化及吩咐侍女:“把香炉挪得远一点,气味太重了熏得头疼。”
恐怕您的头疼不是被熏的吧。龙澈嘴角一抿,几不可察地冷笑。
宇文化及回到书案前,坐姿笔直,神态威严,不得不承认尽管他已经老了,年轻时的英俊和邪异魅力还依稀留存。龙澈把目光从窗子上的花移到他脸上,那盆花颜色艳红如血,形状绝类曼珠沙华,如果不是敏锐到一定程度,感受不到其中的差别。
但毕竟不是。
“你在看什么?”思绪被宇文化及的声音拉回。龙澈抬起睫毛微笑了一下,语气轻松得如同闲话家常:“回相爷,我在看这盆花。”
“哦?”宇文化及挑了挑眉,没想到两人的对话会是这样的开场。这花是一位当年的盟友送的,因为鲜血一样的颜色而备受他喜爱,甚至在盟友被他设计害死时都没想过把花一并处理掉。更令宇文化及吃惊的是他居然被龙澈的神情和语气引导了,不知不觉就顺着她的话问了一句,“这花有什么可看?”
“相爷很喜欢这花吗?您可能不知道,这花看似很像彼岸花,实则不是。它在外边有个名字叫毛驴花,因为在驴棚长势最好所以得名。”龙澈吹了吹茶杯里的碧色,一双瞳子都映出了涟漪,连那样不怀好意的笑意,都变得柔媚。
宇文化及居然没有动怒,甚至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变化,只是呵呵笑道:“你这丫头真是牙尖嘴利,可别忘了,成都是老夫的嫡亲儿子,老夫是毛驴,那你一心要跟他,又成了什么?”
龙澈收起笑容,正色道:“今天我来到这里跟相国大人相对而谈,就是为了说出这一句话,无论成都是什么身份,是什么人,我都不在乎,只要他愿以真心相付,龙澈此生此世绝不负他。”
宇文化及微微一愣,似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展开正题。他本以为像龙澈这样聪明的女子,总要先绕几个弯打打机锋才能正式谈判,现在就好比两人执剑相对,眼前这个用软剑的对手居然没有玩任何花巧,一上来就是雷霆万钧的重击。
此时最好的应对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只管按照自己设计好的路线慢慢来就是,宇文化及捻须一笑,怡然道:“你一番痴心,老夫也感动得很啊。只是龙澈,你可知道成都从小就与靠山王的义女玉郡主青梅竹马,对她一往情深,你为了他连性命都豁得出去,可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道理,天下没人不懂的吧?”
龙澈微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自然明白,可是相爷,以我之见,这人总要有些过往,才能称得上‘故人’吧。若是一个痴情另一个却视如敝屣,这样又如何算得上有旧情呢?既然谈不上瓜葛,那么时日积久,再深的痴情没有回应,也禁不起慢慢消磨。何况——”她轻轻扬起眉梢,直视着宇文化及的脸一笑。龙澈气质清冷,眉目生动时却妖娆万方,这一笑宛若冰河乍破、芙蓉春晓,映得话语中的傲慢和自矜丝毫不惹人反感,“相国大人,您觉得我与那杨玉儿孰美,而谁又用情更深呢?”
宇文化及本来以为自己的儿子真的会一生一世执着于杨玉儿,不会为别的女人动心,现在他明白自己错了——别说是感情世界如同白纸般纯粹和脆弱的宇文成都,别说玉郡主流水无情,就算宇文成都的内心更强大而他们两情相悦,龙澈若是有意出手争夺,结局都无法预测。
这个女人的美像是兵临城下剑指眉心,叫人无法招架。
宇文化及定了定神,一手撑在桌案上,冷冷道:“就算你美色倾城又如何?你看上的不过是他横勇无敌天下第一的威名。身为一个剑客,有些事情你应该比老夫更清楚:强者是不该有太多的感情羁绊的,一旦有所牵挂,就会在对敌时受人所制!老夫教导他多年无欲则刚,一朝毁在你手里也就罢了,要是他因此身败名裂,你可还会有情?笑话!”
龙澈听到最后的笑话二字时,跟着笑出了声,语气里说不出的轻蔑:“相国大人说的当真是心里话吗?我却不以为然,您认为真正的强者不该有感情,可是宇文成都终究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太上忘情的神仙。失去普通人的情感只会让他变得脆弱无依,徒然有一个武功高强的空壳,内里却无所恃。而要想变得强大,最正确的办法是经历过人生之情人生之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这些才是锻造出一个绝顶高手的洪炉。没有尝过情爱滋味的人拿什么去抵御诱惑呢?就像一个从没上过战场的人,拿什么去攻克敌手?”
她顿了一下,目光灼灼逼视着宇文化及:“相国大人,您可知道何为天道?”
宇文化及脸色铁青,不由自主站起身来:“我只知道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天道无情!”
“错了!”龙澈依旧坐在椅子中,丝毫不因为他的激动和俯视而显示出弱势,声音清朗,“天道者唯在二字:自然!”
“自然?”宇文化及的手微微颤抖,努力让自己不显示出慌乱来。
“正是。我大致能猜到您多年培养教导成都时对他抱有的期许,是希望他不受外物所左右,拥有能和手中力量相匹配的内心。可是您扪心自问,做到了吗?”
龙澈眼底浮现出一丝悲哀和怜悯。这些她其实早就想过,只是从来没这么系统地梳理,也不愿意面对宇文成都被摧残和扭曲的心灵:“您和我都明白,一个人真正的强势,在于内心的无所畏惧无所依赖。从前家师曾经教诲过我:这尘世茫茫,天地无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有自己。但这些是需要足够的经历去锻造的,您最大的错误就是把自己的儿子管束的太严了,什么经历都没有的人,内心会有什么可以依赖的壁垒呢?您越是禁止他接触情感,他反而越是迷惘。还不如放开手让他自己去体验,或许将来他会觉得,什么杨玉儿,什么龙澈,都不是重要的,真正重要的不过是守住自己,守住自己的心。”
宇文化及无言以对,他本能地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而龙澈偏偏又在这时妩媚一笑:“而且相国大人,您有一个无法宣之于口的想法,是不是?您担心成都喜欢上别的女子,就会脱离您的掌控,那么就无法做一柄合格的利剑,在您手里为了宇文家族斩杀一切。在您眼中他不但是人不但是自己的儿子更是一把绝世的神兵,而名剑本身是不应该有爱憎的,他只该被您牢牢握在手里,无论是敌人、宿命还是爱情,斩断就可以了。斩不断的无所谓再斩。可是宇文成都毕竟不是一把剑啊,他是个人,是您的亲生骨肉,您忍心看着他像一把真正的剑那样,因为内心的荒芜而生锈、崩口甚至折断吗?就算您可以,我也做不到。这些年里,他的剑刃上沾染了太多的鲜血,有的都干涸了,用腐朽的气息慢慢侵蚀着他,而我所要做的只是轻轻擦拭他身上的血腥和污秽,让他感受到这人世间应该有的善意和……温柔。”
龙澈望着宇文化及的眼睛,瞳孔剔透:“相国大人,一块擦拭宝剑的罗帕不会影响到执剑的手,是不是?”
宇文化及摄于她眼眸的明净,稳定了一下心神才淡淡道:“那要看你,是不是甘心只作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