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世莲华》鬓侧桃花

51、旁观者清

　　宇文成都带着一身风尘赶回长安，牵着马来到相府门口，懒凳上的家丁看见他顿时弹起，神色变得异常紧张难看：“将……将军！您可回来了，相爷吩咐，命您一回府上就立刻去书房见他。”
　　这位家丁当然不好转述相国大人的原话，宇文化及当时说的版本是：“你给我好好看着，等那个混帐东西一回来，叫他马上滚到书房来见我！”
　　不过纵然不明说，宇文成都也清楚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沉默地先把赤炭火龙驹送回马厩，然后换上便服前去父亲的书房。迎接自己的是责打是痛骂甚至是皮鞭木棍狼牙棒都没有关系，既然玉儿如此绝情，这世上还有什么更可惧怕的呢？
　　宇文化及本来端坐在书案后边，见儿子进来，立刻一拍桌面长身立起，口中厉声喝道：“畜生，还不给我跪下！”
　　宇文成都双膝一弯，无声地跪在父亲面前，他有种自暴自弃般的绝望感，而这副颓废的模样更激起宇文化及的万丈怒火，他抬腿就踹在宇文成都的胸口，狠狠把他踢倒在地：“为了那个杨玉儿，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朝廷用兵之际前去给响马报信，知不知道你在胡闹些什么？”
　　宇文成都低着头一语不发，任凭父亲几乎是在他耳边怒吼：“你堂堂从二品大员，总揽朝中兵马大权的将军，竟然做出这等无异于通敌叛国的事！想没想过自己的脑袋够不够砍？就算你不顾惜自己这条性命，难道宇文家族百余条人命，在你眼里也比不上一个女人吗？那杨玉儿乃是一介孤儿，靠山王的养女，既非皇族中金枝玉叶，又不是什么国色天香，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才会如此！”
　　宇文成都的眼睛渐渐变得通红，他想说父亲你不明白，玉儿是什么血统、容貌如何，对我而言都不重要。琼花公主尊贵无匹，皇后和宣华夫人都是倾国之容，可是我不会爱上她们，我想要的只是寻常人都有的感情啊。
　　宇文化及看着他这副蔫兔子似的模样就来气，顺手抓起案上一个玉石镇纸劈面就砸了过去。宇文成都一凛，本能地偏头避开额头要害，那墨玉雕成的异兽掠过他额角，锐角划破皮肤，随着一声摔碎的脆响，鲜血沿着苍白如纸的面庞蜿蜒流下，颜色妖异一如紧抿的嘴唇。
　　然而父亲接下来的话却令他大吃一惊：“你这一走不要紧，京营殿帅府群龙无首也就罢了，皇上微服出行，护驾之人甚是不力，竟然在烟花之地遇上了刺客！”
　　宇文成都一惊抬首，失声道：“刺客？什么刺客？护驾的是谁，令狐行达还是司马欣？以金蛇卫那几个统领的身手，放在江湖上都允称翘楚，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女刺客？”
　　他虽然正值情伤，多年战场的敏锐和逻辑性还在，听到烟花之地就大略推测出了事情经过，一定是当今这位风流倜傥的君上不甘寂寞出去游玩，结果踏进了人家布置好的胭脂劫。更令他悚然惊惧的是父亲后边的话：“还好圣天子百灵相助，皇上安然无恙，不过若不是有金蛇卫统领龙澈的保护，今天你回到府里，只怕就见不到为父了！”
　　宇文成都顿时惊得面无人色，他再也想不到自己一时任性离京数日，竟会有这么大的变故：“……父亲！”
　　宇文化及见儿子惊恐愧疚的神色，不自觉地有些欣慰，语气也放缓了一些，但是余怒仍然未消：“现下你可知错了么？”
　　“孩儿……孩儿知错了。”宇文成都低下头，毕竟是天生的骨肉亲情，即使父亲对他严苛暴戾，他也不是感受不到宇文化及的慈爱，何况关乎亲人的生命安危，“孩儿……孩儿以后……再也不会如此荒唐了！”
　　是的，玉儿已经绝情断义，就算想再放肆一次，也没有什么机会了。
　　宇文化及哼了一声，慢慢俯下身来按住儿子的肩膀，虽然还板着脸，目光却变得柔和了些许：“罢了。从今天起一月之内，给我每晚到祠堂思过两个时辰！”对于他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温和手段，自从上次因为欺君用狼牙棒打过成都，宇文化及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又怕激起儿子的逆反心理，便开始改换柔情脉脉的策略。他直视着宇文成都的眼睛，声音严肃：“成都，为父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您说，孩儿知无不言。”
　　“你手下金蛇卫中那个少年龙澈，本来是女子之身，你可知道？”
　　宇文成都微微一惊，这件事他早就清楚，但没想到父亲也会知道，不过女扮男装本来就不容易长久，估计殿帅府里能看出这一点的也不止自己一个，宇文化及问起，他有些不知是吉是凶：“这……孩儿知道。”
　　宇文化及点了点头：“那，你可知道她的身世来历？”
　　宇文成都有些警惕，不知为什么想起玉儿以前被父亲欺骗耍弄的遭遇，他下意识地开始撒谎：“这……孩儿……委实一无所知。只是看她武功高强，人又机智，这才留在身边予以重用。难道……难道父亲知晓了她的来历？”
　　问出后半句话时他想到的是龙澈身边那个小姑娘阿璃，假如……假如父亲知道阿璃的存在，只怕会采取不利的手段，无论如何那是自己的同胞手足，又怎能置之不理。
　　“为父并不清楚。只不过那日在教坊，龙澈救了为父一命，好奇之下问问。”宇文化及看出儿子有些言不由衷，但上次他追问过类似的问题，用尽办法也没能从这个死倔死倔的小子嘴里撬出半句答案，只能作罢，“既然你也不知，那就算了。只不过……留这样的人在身边，就如同养一头猛虎作宠物，趣味固然是有，自己可要千万小心。”
　　自从李忠之事发生后，宇文成都对身边心腹的要求更加严格，宇文化及已经很难再收买他身旁的人以为己用，这一点父子俩都心知肚明。不知为什么，听了这个“养一头猛虎作宠物”的比喻，宇文成都居然觉得很是贴切和……可爱。只不过在他眼里，龙澈与其说是猛虎，不如说更像一头狡黠而妩媚的野猫，兴致来了可以为你赴汤蹈火，可是闲暇时你想尽办法都很难取悦她，想摸摸那美丽的皮毛，还要提防着被挠上一爪子。
　　尽管宇文成都脸上神色不动，他的父亲还是捕捉到了儿子目光里转瞬即逝的笑意，宇文化及叹了口气，也许自己的儿子确实长大了，不再是懵懂青涩的少年。就像一棵小树，你费尽心思砍掉它碍眼的枝桠，还会在别的位置长出来，能彻底制止这种长势的办法，唯有砍断树根。
　　可是断了根的树，不但长不成栋梁之才，还有可能……枯萎吧？

　　刺客事件后不过寥寥几日，高句丽的使臣就来到了长安。朝廷上下为了装点大隋的国都形象，很是忙碌了一阵。在禁卫军中精擅文墨的人并不多，因此一些奏章书表、信件往来，就是龙澈的事了，她却不知道这其中多少有些宇文成都的私心，想着她对自己父子均有救命之恩，再加上伤势未愈，平时的公务轻松些，也算是尽自己的能力照顾了。
　　其实有一点是宇文成都刻意避开不去想到的，那就是龙澈留在他身边是被他威胁而来的结果，当日的做法连他自己的内心都难以认同。一方面想要努力忘记这样的往事，另一方面却又尽量补偿她一些，以减轻心底潜藏的负罪感。
　　龙澈也觉得因为那天的事，自己对宇文将军心里总有些生疏，但又好像不知道怎么回复到从前的状态。反倒是有一次一起喝酒时令狐行达说了出来：“龙兄弟，你没事的时候也找将军大人喝个酒聊聊天什么的，自从他被那玉郡主伤过，整个人闷闷不乐的，咱们兄弟看在眼里，都觉得好生心疼。”
　　龙澈挑了挑眉，笑道：“既然心疼，那就谁心疼谁去嘛。干吗非要点我的名字？”
　　令狐行达吞下一大块猪头肉，嘿嘿傻笑道：“哎，谁让咱们这些兄弟都是大老粗呢，想安慰他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天宝将军一向骄傲得很，万一惹他着恼，还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龙兄弟你为人细致，说话又文绉绉像唱歌似的，去哄哄他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龙澈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话。反而是司马欣淡淡道：“令狐将军说得是。禁卫军中多是些粗人，要论温言解语，只怕没人能比得上龙参谋。何况……”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龙澈不由有些惊异，下意识地看向连怀清，后者也露出异样的神色。司马欣像是注意到了，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从容接下去：“何况我总是感觉，宇文将军看着龙参谋的眼神和看旁人有些不同，大概小龙去和他谈谈心，比别的兄弟上去要更适宜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