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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玉中之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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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巨大的生绢铺开,龙澈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单衣,赤着脚伏在上边用炭笔仔细勾描。这不是寻常的水墨山水画,而是行军作战需要的地图,因此美感之类的东西是不大谈得上的,反而是山川地势形态距离都要求精准,每一笔都不差毫厘。
从南阳归来之后的每个夜晚,她都要趴在这张图上熬到半夜才睡。昙华持着烛台走到门边,特意回头看了一眼:龙澈那双姣好的美目此时全是血丝,眼底也有淡淡的黑晕,看她出去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点了一下头作为招呼。
“这里,这里的山坡高度你标错了。”阿璃在旁边指着图中某一处。龙澈定睛细看,发现果然写错了一个数,连忙改过来:“好了,只要把这一块完成,我就可以拿去交差了。”
昙华的目光掠过图上墨笔描出的点和线,心里忽然跳了一下——这居然是一张万国舆图。不仅大隋的疆土被细细画出,还有关外北方的突厥、她自己的家乡铁勒、西方的吐蕃和大食,东北方的高丽琉球乃至东南海域的诸多群岛,都在上面巨细靡遗。龙澈修改过的那一处是西北大漠的一片咸水湖,周围的胡杨林被绿色颜料示意出来,红笔点出对敌布阵的关键位置所在。
“你这是干什么?大隋要对附属国用兵?”因为心里有事,所以昙华这句话问得分外急切。
“不是。”龙澈放下炭笔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子活动肩膀和手臂,“是天宝将军命人搜检库房,翻出的一张万国舆图,据说是开国时靠山王忠孝王和丁延平老将军一起监督画制的,因为时日太久保存不善,废了很大部分。正好我学过一些画地图的诀窍,早年又跟随师父到处游历,地理堪舆这类的东西也略懂,就请缨来试着修整一下。”
昙华松了一口气,龙澈却突然扬起眉梢上下打量她:“咦,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去和人约会么?”
胡姬暗暗松了一口气,她罩着一袭宽大的黑斗篷,风帽掩住了金丝一样的长发,斗篷下却是盛装衣裙,闪动幽暗光泽的深色衣料上,用五彩丝线绣出龙、狮子、祥云和宝相花的纹饰,长长的项链镶嵌绿松石和青金石,末端是一块半个手掌大小的琥珀,雕刻着吉祥莲花,沉甸甸压在少女曲线起伏的胸前。
龙澈和阿璃都不知道,这是铁勒族巫女独有的装束。小王子等了这么些天才等来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终于可以采取行动。
胡人少女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笑容在另外两人眼里成了一种羞涩的表示,以至于龙澈没有多问,而是起身小心翼翼地把地图卷好:“阿璃你乖乖去睡,我去一趟殿帅府。”
“不能明天去吗?”昙华忍不住,她觉得深更半夜还要这么急上交,分明是有重大用途。
龙澈伸了个懒腰,猛一呲牙:“明天轮到我休沐啦!所以还是今晚拿去交给将军大人,腾出时间来明天出去玩啊!”
长安城里数千禁卫军,无不由宇文成都亲手调教出来,军中事务本来就繁冗驳杂,金虎卫金蛇卫这些精锐更是他心血所系,万万不能疏忽。因此往往到了夜静更深,他还留在殿帅府苦思筹划。龙澈收拾好一切赶去时尚未到二更时分,宇文成都平日办公的书房里却空无一人。当真奇怪得很。
好不容易看见个相熟的经过,龙澈急忙过去拦住:“崔参谋,将军大人呢?”
那汉子有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将军被皇上召进宫里了,你怎的不知?”
“我如何会知道……”龙澈满心茫然全摸不着头脑,“这么晚了召天宝将军觐见,莫非有什么军机大事?”
面前的同袍用看怪物的眼光看了她半晌,直看得龙澈自己都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对,才慢吞吞地道:“啊,是了,这些日子你忙着修整那张万国地图,怕是还没听说那件事——”他表情神秘又八卦地四下看了看,凑近龙澈的耳边,“我说,咱们将军爱慕登州靠山王府的玉郡主,这件事你可知道?”
这事长安城里有谁不知道么?龙澈耸了耸肩:“略知一二。”
对方就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现下登州传来消息,靠山王将这位义女嫁给了他新收的十三太保。婚事办得好生热闹,据说咱们将军大人还亲自去了……”
“啊?亲自去?”在龙澈的理解里,如果换了自己肯定会快马加鞭赶过去,当着新娘的面打爆情敌,然后带回心爱的女人从此长相厮守,想到这儿她也不禁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问:“那,抢回了新娘没有?”
“……什么抢?压根就没抢!”同袍一捶大腿,也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将军就是去看了一眼,这不,皇上看着他这样都心里难受,把他召进宫里说要安慰呢。”
安慰……龙澈默默举起袖子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无法想象当今天子安慰起人来,会是个什么样子。那位同袍八卦完毕,心满意足地拍拍她的肩膀:“所以啊,你就把图纸放那儿就回去吧。我看宇文将军这两天都没心思干别的了。先走一步了啊,你嫂子还在家里等着呢。”
“地图整理好了?”
猝然响起在背后的声音,深夜里无论是谁都会被吓掉魂魄,更何况是顶头上司外加认定了不会在此时出现的人。龙澈和那位同袍同时一个激灵站得笔挺,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不晓得方才的议论被他听去了多少。
宇文成都穿着一身便服,表情阴郁,冷冷扫了两个人一眼,转身道:“随我进来。”龙澈知道这句话单指自己,只好咧着嘴苦笑了一下,目送着那位同僚朝自己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回家跟老婆团聚去了。
书案对这幅舆图来说未免太小,所以龙澈只好把它铺在正堂的地上。宇文成都蹲下身来细细端详,他神色专注,眼角颊边却还带着微红的酒晕,薄薄的耳垂上纤细血管脉络分明。龙澈多点了几盏灯想让他看得更清楚些,却注意到将军大人衣摆袍袖上都沾着深色的水迹,一股酒香夹杂着脂粉气,稍微靠得近些就能闻见。
不是被召进宫了么,这是个什么情况?
宇文成都努力把全部心神集中在眼前的地图上,但眼前还是不受控制地闪动着大片大片的红色:花轿的红,嫁衣的红,红帘红幔红灯笼,铺天盖地的红色像是要把他淹没,那种恐惧和窒息的感觉更甚于战场上尸山血海。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手指按在素白的生绢上,微微发颤。
一个温热的东西递到手边,宇文成都倏然睁眼,看到的是杯子里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他觉得脖颈是那么沉重,重到甚至不能抬头去看龙澈注视自己的眼睛。他觉得任何眼神都可能让自己瞬间崩溃,无论是怜悯,还是悲伤,或者是初见时发狠一样的笑意。
龙澈倒没有那么多意思,就是单纯觉得伤痛之后,纵情酒色,此时此刻他可能需要一杯热茶吧。视线里宇文成都抬起一只手接过杯子,像是贪恋那一点杯壁上的温暖般紧紧握住,因为用力,手腕上都绷起了青筋。不,不止是青筋,还有一道殷红的鲜血,沿着白皙修长的手指淌下,溅开在地图上的南海群岛间
原来他袖摆上那些不是水迹,而是凝结的血痕!
龙澈不知道宇文成都被召进宫去后经历了什么,但是知道有些事情别人不说最好不要开口追问:他之前为了玉郡主屡次欺君,早已引起皇帝的愤恨和猜忌。作为整个京城的最高军事将领,朝中兵权总揽的大将军,宇文成都的才干在杨广眼中宛如稀世美玉,而他对杨玉儿的痴心则是玉上的瑕疵甚至裂痕。为了试探这个看起来忠良的臣子底线何在,杨广特意在席间要把自己心爱的妃子赐下,纵然宇文成都万般惊恐也不容他推辞,还特意叫内监领他去一尝销魂滋味。若是敢碰一下君王的女人,宇文家族无疑将遭灭顶之灾,眼看美人在榻上玉体横陈,宇文成都眼里却是头顶上悬了一把摇摇欲坠的宝剑。
意中人对自己弃如敝屣,君威又如此难测,他第一次觉得连借酒浇愁也不能一抒胸臆,愤然摔碎了手边的酒坛后,宇文成都脑中一片混沌,随手捡起一块碎片,就往手臂上划了下去。
鲜血涌出,疼痛反而有种证明了自己身在何处的快感。也许人生就是不断地在你身上切割出一道道伤口,然后你自己疗伤恢复的循环过程。只是伤到最后还是不是原来的自己呢?宇文成都想不出,他的心很乱,活着已经很痛了,再痛一点,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