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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陇上斜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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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传来皇上口谕,天宝将军宇文成都上元之夜捉拿响马,恪尽职守,特赏赐黄金百斤,另赐大宛宝马赤炭火龙驹;金蛇卫卫士龙澈机变灵敏、少年英雄,厥功至伟,擢封京营殿帅府参谋一职兼金蛇卫统领,赏赐黄金百斤。宿卫军统领李忠等人护驾有功,各有封赐。
龙澈对于突如其来的封赏心知肚明,却又难免忐忑,倒不是因为皇上的青目有何威胁。毕竟就算那天在越王府,未曾走远的皇帝听到了她的话,那也没什么打紧。真正令她不安的是宇文成都对此事是什么态度,会不会认为自己是被皇帝收买的人,从而失去一贯的信任?
不过,宇文成都此时心不在此。他自从带兵追回废太子之后,为了保护玉郡主的安全,特地命李忠将她安置在一个隐蔽之处,但是杨玉儿曾亲眼见证杨广弑杀先皇、谋朝篡位等种种罪行,对他们满怀怨恨,连带着宇文成都和她的几分旧日情分,也已经不再顾惜了。
——“这都是你爹教你的吧?”
——“你现在随我回登州,把一切跟我父王禀明,那时候真相大白,我也因此会对你……另眼相看的。”
——“你忠奸不分,助纣为虐,残害忠良,你才不会有好下场!”
从一开始的试图策反,到看清了自己的意志而恶语相向,杨玉儿冷漠又不屑的脸庞始终在宇文成都眼前晃来晃去。一心倾慕的女子视自己为殊途,甚至心存厌弃,这个认知让叱咤疆场万军俯首的天宝将军满心颓丧。他无意识地用手指绞缠着赤炭火龙驹的丝缰,心乱如麻:玉儿,你为什么一心坚持你所谓的正道,却从来看不清眼下的局势和我心里的苦衷?先帝的嫡子只有废太子和今上二人,现今杨勇已亡,纵然杨广之行昭告天下,又有谁能做这个皇帝?传递遗诏出宫、接废太子出禁苑,保护废太子逃亡,这桩桩件件你都曾参与,杨广现在一心正要至你于死地,若不是我干冒风险将你藏匿起来,你便是有十条性命,也都一并断送了。孤身一人四面楚歌,还想着伸张你所谓的“正义”,难道不是太过天真了么?何况……他仰起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何况我宇文家族早已和杨广休戚与共,若是依你之言前往登州说明真相,诛杀皇上,我家族满门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身为宇文氏的长子,我又怎么能为了一己私情、做出这种不孝不义的事来?
可是这些话在他心头翻来覆去了无数遍,却始终无法启齿向杨玉儿言明,也许是面对心爱的女子,总有或多或少的胆怯,更因为宇文成都清楚,即使说出这些,玉儿也不会在乎,更不会认真为他着想。她的性子就是这样,靠山王自幼的宠爱,将门之女的刚烈,让她只坚持自己所认定的东西,而不会顾虑前进路上种种纠葛。
“渡水复渡水,看花还看花。春风江上路,不觉到君家……”
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里,脆亮脆亮的,像是跌碎了一地的琉璃。
宇文成都回过神来,一抬头正好看见自己的下属。龙澈似乎是刚从殿帅府当值回来,一身黑色的披风垂在马背上,里面的暗金色鳞甲也系得松松垮垮,露出修长的脖颈和一道笔直锁骨来。他头发散乱,一手提着酒壶,另一只手却抱着个金发碧眼的美貌胡姬,正吟着一首小诗调戏人家。那种风流倜傥的态度,几乎让他脸上的刀疤都成了少年魅力的标志,让人心里发痒,想入非非。
昙华红着脸,神色却是妩媚顺从的样子,这种假凤虚凰的游戏两人都玩出默契了,而且每次都玩得很开心,长安风气开放,羽林郎和当垆卖酒的少女有些暧昧,不但没人唾骂伤风败俗,反而能惹来许多羡慕眼光。周围的人起哄声里,龙澈吞下一口酒,把嘴唇凑近胡人少女的脸蛋,一道鲜红的葡萄酒液从他嘴角滑下,沿着颈项流进衣服里的胸膛,越发显得肌肤白皙而清冽。宇文成都眉头一皱,倒不是因为这小子的行为轻薄无行,而是他心里隐隐意识到了什么蹊跷之处,但脑子正乱,捕捉不到。
“咦,将军大人!”
龙澈一松手,卖酒的胡姬连忙从马上滑下,一闪就逃进了人丛,身姿如小鹿般轻盈。宇文成都抬手阻止了他下马见礼的动作,淡淡道:“这匹马不错。”
那匹马明眸闪烁,尖耳灵巧,全身皮毛如雪,却夹杂着片片青玉也似的斑点,是一匹上好的玉花骢,这是当日宫中赐下来的,龙澈也不说破,只是上下打量着宇文成都的晦暗脸色,眸光如夕阳里太液池的粼粼清波,似乎还带了笑意。
宇文成都被他看得浑身不适,忍不住眯起眼睛:“你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龙澈眼珠一转,避重就轻道,“属下得了好马,又有佳人,自然心中快意。”
宇文成都哼了一声,毕竟年轻气盛,心情不豫时看到旁人这般模样,无异于火上浇油。他也不蓄势,握着丝缰的手骤然用力,整个人单凭臂力就翻身上了马背,朗声道:“既然有好马,敢不敢和我赛上一程?”
龙澈一愣,随即咧嘴笑开:“将军有命,属下幸何如之!”
宇文成都也不多话,双腿一夹,□□的赤炭火龙驹如箭离弦。他骑术精湛,虽在闹市之中却片尘不惊,紫辔雕鞍,金冠玉面,映着大路两旁的垂杨飞花,远望有如神仙中人。
龙澈故意落后了他半个马身,随着一路朝城外奔去。暮色四合,长安城外的陇头陌上已经生出了点点新绿,宇文成都一口气纵马驰出十余里,才猛地一拉缰绳,回头道:“还不认输?”
一番疾驰之下,他冷玉似的面容泛出一抹淡红,剑眉挑起,星眸中锐气逼人,又恢复成了那个统兵日久威风八面的大将军。
龙澈笑嘻嘻地拨马来到他身侧,并肩看向地平线上的斜阳余晖:“是,将军骑术精绝,属下自叹不如。——只是,你我赛马的时候没有商量些什么彩头,未免有些遗憾。”
宇文成都被他逗得失笑:“若是定了彩头,吃亏的也是你,我却有什么遗憾之处?”
龙澈也跟着一笑,扬起马鞭指着天际,漫声吟道:“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我一身,飘然旷野。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明明词意悲戚,在他口中却如珠玉流泉,令人没来由的精神一振。
宇文成都看着他的侧脸,这少年皮肤白的胜雪,那一抹夕阳的金红染在他脸上,艳丽如出于画家笔下。他忍不住问道:“你小小年纪,成天念这些悲啊愁啊的句子,不觉得无趣么?”
龙澈摇了摇头,微笑道:“独立荒野,遥思故乡,这是天下游子的悲愁,哪里和年纪有关系呢?”他虽然笑着,眼睛里却浸开一缕带着茫然的悲伤,像是迷路,又像是迷了魂魄,招不得。
“你的故乡……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龙澈转过脸来,宇文成都忽然有点不想面对那双眼睛,“我从小跟着师父长大,东奔西走没有一刻安然。从不知道故乡何处,也不知道父母是什么人。”
宇文成都心生歉疚,尽量把语气放得柔和:“对不起。”他忽然觉得比起眼前的少年来,自己已经好的太多,毕竟有一个虽然严酷偶尔也会对他关怀的父亲,有自己寄身并且可以为之征战以求荣耀的家族,总比这样孤零零飘泊于旷野的孩子来得幸福吧。
这样的想法让他不由自主生出一些怜悯之意,这时他才发现龙澈是如此削瘦,完全不同于他平素眉目流转间的风神潇洒,正不知该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龙澈却像没事人一样笑了起来,伤疤牵动眉角,看起来有点诡异:“那么,将军您也没比我大了几岁,却又有什么悲愁值得挂在脸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