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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风雨小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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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踏入这里是在夜晚。明亮的灯火织就跳跃的夜景,有些幽深淡漠。而在午后冬阳的映照中,风雨小筑呈现的是轻快活泼的气氛。跟着随行官悲欢的脚步,乱月流走向两栋客楼间的大一点的庭院。过一个拐角,便看见布兰特坐在雅致的小亭里吹一支萧,另外三名随行官在更远一点的回廊里或坐或站。悲欢朝乱月流行了礼,走向了三名随行官。乱月流则往小亭走去。
她从来不知道布兰特会吹箫。这大概是回到商会之后才学的。
现在见到布兰特,她并不会常常想起小时候。因为她的原因,布兰特又是大病又是受伤,让很少连累别人的乱月流郁卒至极。听悲欢说,肩伤这七天来已经好了很多,但毕竟眼疾突然好转的原因还是没弄清,可能很快就会跟医生一起回本家。
箫声婉转低沉,让人感觉如在和风拂柳、百花齐放的春光里走过细而长的小堤。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不似人间景,难得几回闻。
乱月流才在小亭外站定,布兰特敏锐地立即停了箫声,半侧身请她进来。
他毫不困难地斟茶,摆茶,动作熟练,而俊秀柔和的脸上平静淡漠,倒是像极了箫声中的孤寂和渺然。一杯飘着淡淡花香的茶放在乱月流面前,半开的五合子在象牙白的杯中沉浮。布兰特垂着头,一直没有看向乱月流。乱月流心下疑惑,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不知道哪里有问题。想了想,她主动开口。
“你的伤好些了吗?”
“不碍事了。”
“很抱歉,我没想到会有别人过来。我以为驻军府的军队会更早一点到。”
“不关大人的事。走到那里纯属偶然,如果知道大人在那儿有事忙,鄙人定然回避。鄙人还没那么不知趣。”
布兰特擦拭箫的动作没有停,握着深棕色的软布慢慢地来回,应着他平缓无起伏的语调。乱月流愣了愣,不知道这疏离冷漠是怎么回事。与其自己瞎猜,不如直截了当地问。与军队里的人相处时,乱月流就坚持这个原则。这一次,她也是这么想的。
“我是不是哪里冒犯了?”
“大人与鄙人没有过节,怎会冒犯。大人心思缜密,做过什么想必很清楚,鄙人又怎敢胡加指责。”
果然,是哪里冒犯了。乱月流在心里肯定地点头。大概是责怪这七天里没有音信吧。
“很抱歉,我应该早一点来。”
乱月流把刚刚搁在旁边凳子上的小盒子拿起来放在桌上。墨蓝底色、金丝缠绕的方盒子,雅致精巧。她打开第一格,几瓶药膏、几个小盅整齐地摆着,空隙处用淡黄、粉蓝的小花填充,煞是好看。乱月流把第一格拿走,就见第二格里,一座色彩纷繁的水晶雕饰在暖阳之下闪着夺目的光芒。水晶雕饰有两个巴掌那么大,层次繁复,棱角分明,隐约似万花齐放的花园,又似波澜迭起的海景,精致绝伦。布兰特的眼睛能够接触很多色彩了,所以这个东西他看的出大概的轮廓。但是他只是眯了眯眼,仍然面无表情。
“驻军府里收了一些上好的药材和药膏,有治外伤极好的、也有调理心脉很有效的,我知道米德兰诺商会不缺一点药材,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希望这些能够帮上忙。而这是产自登良岛的天透晶,摆在房里能缓解疲劳、改善视力。这天透晶色彩艳丽、浑然天成,又由雕刻名家费几月功夫打造,寓意人间美景。若天透晶实际治疗效用甚微,至少也添些意趣。”
看着布兰特仍然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乱月流也不好再多话,一时尴尬起来。她无奈起身。
“咳,驻军府的心意还请笑纳。不打扰你养伤,我告辞了。”
正要抬腿,忽然听到一声冷笑。极其冰凉的冷笑,生生让乱月流即将迈出的脚顿住。她惊疑地微垂头,看着布兰特。布兰特慢慢地把箫搁在腿上,慢慢地将软布折好放在桌上,慢慢地偏头,盯着那座水晶。
“好一个天透晶,好一个人间美景。将这美景送与我这眼瞎之人,呵呵,驻军府的心意我感激涕零。”
乱月流愣住。事情比她想的还不对劲。说得宏大点,赠送这个“人间美景”是对布兰特的歉意和美好祝福,祝福他享受人生,逍遥自在。乱月流不信布兰特是那种钻牛角尖的人,布兰特从来不会说出“我这眼瞎之人”的话。他根本就不在意,因为他能用心看到更多东西。她正想开口询问,布兰特自顾淡笑一下,继续说道。
“大人又要顾事又要顾人,应该很忙,居然还能纡尊降贵,真让寒舍蓬荜生辉。”
乱月流皱眉。什么叫做又要顾事又要顾人?他在说什么?
“冬去春来,也许大人喜事将近。到时还要对大人说声恭喜呢。”
听着布兰特咬牙切齿地蹦出最后几个字,乱月流认定他一定是误会了些什么。
“布兰特,你能说得清楚点吗?”
“我说得清楚点?最清楚的应该是你吧。”
布兰特顿了顿,一脸僵硬地抬头继续说道。
“喝醉了让一个男人背下山来?成何体统!”
原来他是在气八九天前和嘉达一起下山的事?乱月流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的。一来她对喝醉后的事没有什么印象,二来嘉达是她的半神,是养了她八年的相当于亲人的存在,让亲人背下山算什么事?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布兰特在嘉达有意无意的误导下,把嘉达当成了“吴先生”。
看到布兰特这么生气,她直觉是嘉达这妖孽是不是又玩性大发,耍了布兰特一通。所以她没有第一时间解释嘉达是她的半神。
“你们说了什么?”
乱月流有些紧张地追问。布兰特听到她紧张的嗓音,以为她在为“吴先生”担心,怕“吴先生”会被传出去,因而愈加气闷。这种时刻,他先入为主的想法使他也没好好问清情况。因为那晚的“吴先生”风采卓然,谈吐不凡,听声音也很年轻,他感受到极大的威胁。原本第二天一早想去找乱月流问清楚,结果就遇到有人偷袭。他体贴乱月流现在应该很多事情要做,耐心等了八天,结果她是来了,却是代表“驻军府的心意”来的。那如果不是驻军府首领,她就不打算来看看他了!
越想越气闷的布兰特也就不打算好好解释事情了。他冷然地起身。
“我们说了什么,大人可以问问那个人,毕竟你们关系更好点。”
说完,他朝不远处的四名随行官打了手势,转身往内宅走去。四名随行官没见过布兰特这么不客气地走人,一时间愣住,悲欢第一个回过神来,走向乱月流。
乱月流也没反应过来,这样甩手走人的布兰特她也没见过。虽然这种反应好像是针对她而不是针对嘉达,基本可以放心嘉达没有对布兰特做过什么,可是保险起见,还是去问问吧。乱月流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内宅,对走到身旁的悲欢行礼。
“打扰了,我这就离开。悲欢小姐不必送了。”
才走出几步,悲欢犹豫地开口。
“骑士大人。”
乱月流疑惑地回身。悲欢轻咬下唇,微皱细眉,满脸的为难之色。末了,她下定决心似地看过去。
“我能占用大人一些时间吗?”
◎◎◎◎◎◎◎◎◎◎
乱月流带来的礼盒重新收拾整齐摆在一边,悲欢为乱月流和自己倒了新茶。玉杯素手,茶香人媚,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幅精美的画。不过乱月流没有那么诗意,她看着悲欢不急不躁的动作,知道她在借此整理心中所想,因此知道她会说很多。这让她微微有些烦闷,不过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烦闷什么。
悲欢坐定,却看着精致的糕点蹙眉不语。乱月流叹了叹,兀自开口。
“悲欢小姐留下在下,莫非是布兰特公子有事不方便当面交待?”
“不。公子没有交待过我什么。只是……大人,我身为随行官,本没有立场说这些话的。但是看大人不知其然,公子也不能有个痛快。所以我才多事打扰大人。”
乱月流不禁疑惑。她不知其然,知什么?当下也不知道怎么问,只好耐心听悲欢道来。
“两年前我被洛克先生选为公子的务官,为公子的出行打点大小事务,是现任四名随行官中与公子合作时间最久的。今年已经是我担任务官的最后一年。公子对我的评价很大程度影响着我在商会里的发展。”
乱月流点点头。布兰特的事情她调查过,身边四个随行官的情况也了解得不少。类似于某种考核制度,布兰特身边的四位名义上的侍女在一定时间内(大部分是一到两年)发挥所长为布兰特工作,布兰特在她们任期结束时给出评价,商会再根据评价和工作成果等因素为她们安排其他工作。
“因为这样,我们和公子不可能成为交心朋友。一来相处时间短,二来公子为求评价客观真实,也不能对我们太随和。即使是工作涉及公子生活许多方面的务官我,都不曾真正了解公子,遑论四名随行官之外的其他人。但是有一点却是所有跟过公子的人都知道的。公子一直在找一个人。”
乱月流心一跳。她维持表面上的无动于衷,喝了一口茶。
“正是因为要找人,八年前公子放弃本家的治疗条件和优渥的生活环境,选择四处奔忙的前期调研工作。虽然这很适合他——毕竟他不务正业的形象起到很好的掩护——但是若他愿意,呆在本家也有很多值得他做的事。这八年来情况如何我不得知,但是公子对找那个人的执着,这两年里我也看得清楚。”
“依照今年公子来到拉贝之后的举动,我才隐隐约约猜出,大人你就是公子找了八年的人。公子独自坚持了八年实属不易。这件事,洛克先生和商会觉得毫无意义,自然不会提供任何帮助。”
“我与布兰特的见面寥寥可数,每次交谈时间也很短。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就是那个人?”
“但是公子对你的确是不一样。夏天在城郊,公子一听到您的声音就决定下马车,大人晕倒时公子也异常焦急,到驻军府之后对大人更是关怀备至……而且公子中了安眠草醒来之后,首先也是问的大人。还有很多小细节,都能说明公子对你很了解,很在意。”
乱月流沉默,仍然没有什么表情。悲欢又慎重开口。
“而且,身体调理好之后,公子很快就要跟医生回本家。他去驻军府找大人,大人却去了天目山习练。公子等了大半夜,大人却……却是醉了,由一个男子背回来……”
乱月流听着觉得别扭。她奇怪地看向悲欢。
“一个男子?那是我的半神,不是一般的男子啊。”
望着悲欢吃惊又恍然大悟的表情,乱月流想起自己模模糊糊的记忆。嘉达骗布兰特说自己是“吴先生”,所以布兰特误会了?乱月流气极地闭了闭眼。嘉达到底在玩谁?
“当时公子不知道那是大人的半神,一脸铁青地离开了。第二天他想去找大人,却在驻军府得知大人先行回去了。可是话没说完,巷子里突然传来巨响。我们四名随行官还未反应过来,公子已经奔过去了。对拉贝我们没有公子熟悉,所以慢了点。等找到他时,公子已经见到了大人,并且受伤了……公子师从北疆护国大将军,武功在红嗔——就是武官——之上,红嗔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小助理,若真遇到危险,公子都有能力自保。所以我们都被公子带血的模样吓到了。公子自神月节后才恢复得差不多,如今又要重新调理。可是这七八天来,公子还是一直派人打听大人的情况和驻军府的部署。”
乱月流偏头苦涩地笑了一下。
“的确是连累了布兰特了。”
悲欢听到这句,吁了口气,淡笑。
“并没有怪罪大人。我只是……唉,公子如此辛苦,早已远远超过了与驻军签订服装提供条约所需要的代价了。所以我想,大人就是公子找了八年的那个人,只有那个人,才会让公子放下商会给他的任务,一心一意扑到另一些事上。”
乱月流垂眸。
“布兰特的服装提供条约?”
“对。公子此次来拉贝,是向商会请求了一个任务:与驻军达成服装专供的条约的任务。这本是机密,但是我想大人迟早也会知道的。很快,本家管事就会来拉贝,正式找驻军首领相谈。如果这件事能够在本家管事来之前顺利进行,公子也会得到更多的信任和自由。我想这也是公子想要的。”
乱月流忽然笑了一下,是意味深长的笑容,悲欢心里一跳。乱月流抬头看着悲欢,淡淡的笑意仍然挂在嘴角。
“可能,并不仅仅是布兰特想要的。本家管事和你是什么关系?”
“大,大人?”
“已经是你做务官的最后一年,当然要争取到更多的成绩。布兰特现在身体不适,却还能顺利签到条约,你身为务官必然功不可没。但是这还不够,如果本家管事不与你合作,功劳就不会为你所有。我猜那位管事,有意提拔你为他继任吧。”
悲欢无措地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商会里也有勾心斗角,繁多门派。此次驻军条约负责的管事正好是对她十分赏识的副管事,根本是个大好机会。可是,乱月流怎么会猜到的?!她的话哪里出了漏洞?!乱月流不等她说什么,起身。
“你没有任何恶意,只是急功近利了一点。你若真的为了帮助布兰特,应该去问布兰特找这个人做什么,而不是来激发我的愧疚。另外,条约是否签订成功,我做不了主。驻军首领个人没有权利决定一个条约签还是不签。更何况我已卸任。告辞了。”
望着乱月流离去的背影,悲欢咬着唇,有些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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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分,乱月流所在的客楼,里厅。
盘盘精巧绝伦的菜色呈在圆桌上,乱月流静静瞥着面前一头红发的俊美男子。只见他未语先笑,一双明眸流转,增添了万般风情。一手轻握玉箸,一手支头,慵懒而惬意。
“你怎么会来。”
乱月流坐下,自顾夹菜吃饭。
“小乱今天下厨了嘛。想念你的手艺了,就来啦。”
原本是想犒劳近一年来尽责服务的几个侍女仆役,所以一大早就跟他们说了晚上她做饭。结果刚做完,嘉达出现,一众男女恍惚陶醉之余,慑于其强大气场又都躲避推辞了。事情演变成嘉达和乱月流两个人的晚餐。乱月流没有表现出特别不快的模样,两人只是静默地吃着,仿佛这里是他们在月城的家。
“小乱今天去看了布兰特?”
“是。”
“布兰特的伤如何?”
“不妨事。”
“那岂不是很快要回本家?”
“不清楚。”
嘉达抬眸打量着乱月流平静的面容,暗暗叹气。还是没什么进展吗?要不要做些什么呢……正思索间,就见乱月流放下碗筷。
“嘉达大人。”
“嗯?”
“味道如何?”
嘉达愣愣地看向乱月流。她问这个干什么?只见乱月流轻轻地一笑,起身掀桌。淡紫的桌布被猛力扯下,盛满食物的盘碗却在倾翻的刹那全化作水色,扑向嘉达。哗啦啦一阵水声过后,乱月流站着,手里扔握着桌布,而嘉达一脸呆相,浑身湿透,手上的玉箸掉在地上。
“……黄粱仙泽?”
乱月流抖了抖桌布,重新铺回桌上,对嘉达点点头。
“没错,刚刚你吃下去的,全部是黄粱仙泽。”黄粱仙泽是以水为基的幻术,万物皆可捏造,等恢复原形之后,水汽会让幻术对象昏沉十日,恍然如梦。不过以嘉达的能力,能晕他个一天两天就不错了。
嘉达哭笑不得地看着拍拍手,泰然自若的乱月流,实在想不通她这样做的原因。
“小乱你为什么……你从一大早就计划了要引我过来?”
“没有,早上是真想犒劳他们,也猜到你会来。但是决定这么做,是因为下午我去见了布兰特。”
“布兰特?”
“嘉达大人。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的。”
乱月流转入里间,取了件黑色的披风。
“还是,你对驻军府的会计之位惦记得紧?”
嘉达愣了愣,才想起他一时兴起对布兰特谎称自己是驻军府的“吴先生”一事。乱月流将披风搁在桌上,向门口走去。
“你找你的乐趣,不要连累别人。”
嘉达看着乱月流开门走远,不禁笑了起来。这是在怪他的乱说话间接导致布兰特的受伤吧?所以其实,他们还是有些进展的吧?不过……自己的这件苗绸外衫啊……
那日黄粱仙泽一事过去不过几个时辰,嘉达已经披着披风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委实让乱月流吃惊。这之后一切都是平平静静地过着。布兰特跟随本家的医生去了仙境森林,临走时悲欢来拜访,说已经跟布兰特解释了嘉达的身份,而管事会在几日后到达。过了几周,乱月流正式卸下驻军首领的职务,打点好行李,把拉贝的有趣玩意托嘉达带给扶苏,她租了马车,往登良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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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伦王国国土辽阔,从拉贝到登良岛,大约横跨半个王国。等乱月流沿途观察民情军况,风尘仆仆地抵达登良岛时,已是三月,雪已融尽。登良岛气候又潮湿温热,夏天更是早至。乱月流坐在明渚堂的正厅里,一身薄衫,只觉全身腻得难受。
“乱月!”
一声洪亮的喊声传来,乱月流转头,嘴角翘起。
“卡尔团长!”
仍然麻利清爽的金色短发,身上是清透的布衫,显得活力健康,卸下了骑士甲胄的卡尔愈发俊逸清朗。他大步走来,狠狠地拍了乱月流的肩。
“可算来了!维西里副将早就说你离开拉贝了,怎么一路走这么久?”
“四处逛逛罢了,你知道我常这样。”
卡尔朗笑,拉起乱月流。
“的确,你永远也闲不住。来,带你去你的居所,啧啧,这身衣服,你没热坏?”
乱月流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卡尔往外走。
出了骑士团所住的明渚堂,过几条街,就到了登良政府的另一个公屋,澜别苑。澜别苑颇有些历史,扩修后,添了些秀气的小楼。卡尔将乱月流安置在里面的醉竹居。
看着门匾上潇洒凌乱的“醉竹居”三个字,乱月流微皱眉,却不说什么,手脚麻利地卸下几箱行李。卡尔注意着她眉间的神色,笑笑。
“不喜欢醉竹居?”
“不会。”
“呵呵,醉竹太肆意,不同于你的性格。但这小楼清雅,位置又好,你肯定合意。”
乱月流四处打量了一番,对卡尔微微一笑。不愧是共事这么久的卡尔团长,深知她所想。正忙着,小园里转出个女子。
“咦?有新客?”
与乱月流一般大的年纪,但比乱月流灵动几分。金蓝色的卷发自然地散下,一身纱衣色彩缤纷。颜色虽多,却不显杂乱,在这湿热的午后反倒生机勃勃。窄袖低领,蓬裙高靴,是登良岛当地的服饰。她放下手中的几个木箱,轻快地走到乱月流面前。乱月流才看清她的眼睛一只金色一只银色,同时身边的卡尔动了动。
“卡尔大哥,不介绍?”
说罢,没等卡尔开口,女子大方地张开双手,倾身。
“我叫明夏。”
乱月流被这突然的一抱弄得措手不及,回过神来,明夏却很好奇地绕着乱月流走了一圈。
“是女孩子啊。差点闻不出来呢。”
乱月流又是一愣。传闻登良岛的九跃一族有极灵敏的嗅觉,天生异色瞳孔,男女皆姿色动人,却不知道他们判断男女的方式是靠闻的。
“你好,我叫乱月流。”
“噢,女龙骑士?久仰。”
她笑起来,俏丽可爱,随即摆摆手离开了。乱月流等她走远,转头毫不意外地看到失了神的卡尔,嘴角浮起微笑。
“团长,不介绍?”
猛然回过神的卡尔掩饰地咳嗽了一下。
“明夏她,算是澜别苑的主人……十三年前一身是伤地躺在澜别苑门外,被当时的管事遇见。救活之后已经失忆。”
“什么?!”
“伤痕很重,似是虐待,所以没有张扬,澜别苑只称她是新请的女仆。城里一直没有相似的寻人案子,管家故去后她便一直住在这里。”
乱月流点点头。九跃族人在登良岛,与人类相处一向平和,通婚也很常见。但是因为嗅觉灵敏,容貌脱俗,总有贪财贪色的人觊觎,或被拐卖,或被囚禁,下场悲惨。成功逃出的例子很少,但若成功,九跃族人会立刻聚集周围的族人报仇,所以贩子一旦发现他们逃走,都不会再寻,而是快速离开。
明夏,难怪这名字一点都不像九跃族,大概是老管事替她取的。
不一会儿,乱月流已经换上合适的装束,与龙骑士团的成员见到面了。没坐多久,卡尔要拉乱月流四处逛逛,萨希尔和瓦哈姆无事,便相伴而行,其他骑士团的成员则先散了。于是一行四人走在明渚堂到澜别苑的热闹街上。
乱月流一路询问着战况和修复工程,对于眼前的街景无甚好奇。另三人答着她的问题,与她闲谈,也怡然自得地欣赏着小摊小铺。
“乱月,送你。”
萨希尔原本走在前头,此时从一个小店铺里走出,手上多了一方淡色软布。乱月流好奇地接过,仔细打量。第一眼感觉是淡蓝,再细看却似乎五光十色。没有一丝花纹,但是整体泛着淡淡的珠光,褶皱处有灵动的水波般的细纹。小小一张方帕,不过盈手,却把皮肤衬得柔美白皙。
“这是?”
“登良的特殊工艺,无扫。”
瓦哈姆在身边淡笑地解释道。
“取水晶粉和五色琼液合制,触感柔软细腻,登良的富贵女子用来洁面。唔,比起玉环珠钗,乱月肯定更喜欢这个。”
听到玉环珠钗,乱月流微皱眉。她把无扫塞给另一边的卡尔。
“送给明夏吧。我跟你们用一样的东西就好。”
萨希尔怪叫起来。
“乱月,这可是师兄我给你的见面礼!明夏哪稀罕这个,卡尔送过很多更好的啦!”
“萨希尔!”
“乱月,收下吧。女孩子还是要细致一点。”
瓦哈姆再次开口,笑着揉揉乱月流的头。乱月流瞅瞅萨希尔,后者立刻点头。她闷闷地接过卡尔手中的无扫,塞入腰间。
“还是给我搞特殊。”
“乱月……”
“龙骑士的集训也不让我参加。”
三人对看一眼。果然提起这件事了。卡尔哈哈笑着转移话题。
“这街市的小摊很快就散了,咱们抓紧啊。”
“对啊对啊,咱们抓紧。”
“哎哎,这边好看,那边也好看,真好看啊真好看……”
乱月流挑眉看向一致装傻的三人,眼里浮起丝丝笑意。和龙骑士团的成员在一起,她就只是乱月流,只是个十岁开始进入军队的士兵。这种纯粹的关系让她很舒适。可是,她还是有些不满他们的过于担心。就算是女的,也一样可以做很多事,比如参加龙骑士团的合宿集训。反正在登良岛会呆一段时间,慢慢让他们同意就好。乱月流不着急,且随着他们跳过这个话题。
用过晚饭回到醉竹居,正遇见明夏推着一车的木箱往澜别苑外走去。一车叠起的木箱,几乎遮住她的视线,她躬着身,鼻尖微微冒汗。
“明夏,要帮忙吗?”
话语未落,乱月流已走上前来接过推车的手柄。
“推去哪里?”
“要推去门外面,不用,我来吧……”
明夏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毫不费力地推着车,仔细打量了她细长的胳膊,不知道那力量哪里来的,好奇又羡慕。她擦擦鼻尖的汗,一蹦一跳地走在乱月流旁边。
“谢谢骑士!刚吃完饭回来?”
“嗯。”
“呼折今天回去见老婆了,不然也不用我来搬。最后还麻烦你了。”
“不麻烦。呼折是?”
“澜别苑的长期伙计啦。那家伙娶了个登良老婆,就不回九跃族了。正好被我请来看家,嘿嘿。”
“澜别苑就你们住?”
“不会啊,登良政府常常安排客人住进来。卡尔大哥本来住这里面,后来说要让他们团一个漂亮妹妹来住——啊,就是你嘛——才搬走,东边渺渺斋现在住着司神西采儿一家呢。还有寒胜楼、小桥居也有人……”
不一会儿两人到了澜别苑门外,已有小贩等着收了。
“哎呦明夏小姐,这箱子不都好好地,怎么又换呢?”
“天气转湿热了,这霉味都要熏死我啦!所以劳烦明羽大哥啦!”
明夏揉揉鼻子,又闲扯了几句,便和乱月流往回走。
“骑士今年多大?”
“十八岁。”
“哦?那不是在刚成年就拿到了职业结局?”
“是。”
“流儿才被封为龙骑士,就立刻被委以重任,难怪卡尔大哥每回说起都称赞你的能力。却原来是这样个热心助人的好女孩,嘻嘻。”
“……”
乱月流听到流儿一词,愣住。就感觉是给一支宝剑取名为“宝宝”一样,这么亲切的称呼让乱月流有种强烈的违和感。可是明夏喊出来,那么自然,自然到乱月流根本不能一本正经地开口拒绝。
“对了,卡尔大哥明天会来看你吗?”
乱月流偏头看看若无其事地甩手往前走,后颈却不自觉地因紧张而僵直的明夏,暗笑。
“会来。明天要给我介绍登良岛的几位官员。”
于是在明夏热烈的语气暗示下,乱月流答应明天与她一起吃午餐,并且“主动”问她能否邀请卡尔一起来。明夏自然一口答应。
乱月流站在醉竹居门外,望着明夏翩然的身影,忽然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无论是卸下驻军首领的职位、一路访查、还是今天终于见到久违的卡尔团长,都未曾有过的感觉。明夏只是微笑着,与她走了这么短的一段路,却让乱月流感觉像在令人窒息的深海中冒出了头吸满一肺的海风,像倏然的春风绿醒千万树被雪深埋的嫩芽。明夏,名为明夏,却比夏天更细腻润泽,更让人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