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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宋姬 ...

  •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京都中就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初春采摘若菜时被露水沾湿的袖子,一直晒到六月却还是水迹斑斑呢。这便是京都的天气。而此时这种暴雨连绵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了。

      六波罗府中,时子夫人哄着怀中不停啼哭的婴儿,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侍女的声音。

      “时子夫人。”

      “什么事?”

      “是大人,大人回来了。”

      “大人回来了?”

      就在说话之时,六波罗大门开了,前头几个人举着快被雨浇熄的火把,朝着院子里面喊了声:“大人回来了。”刚喊完,门外就响起了牛车叮叮咚咚的铃声,院中来了一群家人打着伞从牛车处一直排到屋院里面。一个中年男人慢慢从牛车中下来,手中还抱着什么,虽然被细绢盖得严实,看不清楚里面,但也能猜出那是一个婴孩,而这个抱着孩子的男人便是六波罗的主人平清盛。

      平清盛小心护着怀中的孩子,生怕被雨淋湿,脚步也稍快起来。

      刚进院子还没到屋里,便朝着东面屋子喊着:“东面屋子的人都睡了吗,来几个没睡的!”东面小屋是侍女们休息的地方,那些晚睡的侍女一听主人叫唤,忙整了整头发出来,就连那些早就钻进被窝的侍女也生怕被主人责骂般都起了身,一时间原本空空的院子里便挤满了男人女人,看上去还真有些不成体统。不过很快武士们便退了下去,只留下这一院的女人。

      平清盛吩咐道:“拿些干净的布来,还有热水。”听到吩咐的侍女刚下去,清盛又道:“顺便让时子来吧。”

      时子此时已经披着一件外衣,快步地来到了前殿。

      “大人,您不是在福原港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时子夫人刚说完便看见了清盛手中抱着的孩子。

      平清盛将婴儿头上盖着的小绢拿去,然后便见婴儿露出一张熟睡的小脸。

      “时子看看这个孩子吧,让人给她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可千万别生病了。”

      听清盛这么一说,时子夫人这才从清盛手中接过那个婴孩,孩子很安静,依旧还在睡着,还能感受到细细呼吸发出的热气。

      “这是骊先生的孩子。”

      “骊先生?”时子夫人虽然是深居宅内之人,但是也常常听清盛说起外面的事情。清盛热衷于日宋贸易,这几年常常往返于福原港与六波罗之间,这位骊先生便是清盛熟识的一位宋人海商。

      “我本来与骊先生商定购入五千匹丝绸,没想到骊先生在运货途中遭到了大海风,刮起了巨浪,船上之人大都落难了,这个孩子却存活下来了。”清盛叹息,语气中夹杂着浓重的惋惜。

      “那这孩子…”

      “骊先生与夫人都葬身海难了,幸好有个忠心的家臣将孩子救了出来,那个家臣如今也病死了,这孩子算是无亲无故了,所以我才将她带回来,交给时子你。”清盛深深看了时子夫人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细微的表情来。

      时子夫人本就是善良之人,听了清盛的话便也可怜起这孩子命运,这么小的孩子刚好和自己的儿子宗盛一样大,做为母亲的她更是心疼起来。

      清盛这才笑了笑,似乎很满意妻子的反应:“以后她便是我们的女儿了,若是外人问起就说与宗盛同胞便行了。”

      时子夫人微笑着看着怀中的孩子,原来是个女孩啊,心里越发喜欢。便亲自帮孩子换了衣服又唤来乳娘喂了奶,然后自己抱到房中,让她睡在宗盛的旁边。她似乎又想到什么,忙问跟着进来的清盛:“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呢,是要取个宋人的名字吗?”

      清盛想了想:“不了,取个像平家人的名字吧。”

      “像平家人的名字?”时子夫人有些不解。

      清盛点了点头,一时没有说话。屋中烛光发出摇曳的光,蜡烛中灯芯烧得似乎比周围的蜡慢得多,刚便垂了下来又被下面的蜡托起,拉了几个卷便牢牢地黏在了蜡上,安静地燃烧着。

      平清盛将目光转移到睡着的女婴脸上,突然笑道:“千岁,平千岁。”

      第二天大雨停了。六波罗的清晨也比往日更忙碌,遣水中汩汩排水的声音,院中侍人清理落叶时挥打扫帚的声音,还有时不时女侍们互相抱怨的声音,雨后的一切总是这么热闹的。

      院子旁的长廊上,擦着地板的女侍不小心碰到了一旁卷起的御廉,本来疏地整齐的头发一下子便散了下来,那女侍许是受惊,连后退了几步,“嗙铛!”把身后放着的水桶也给碰倒了。乱中出错,况且又是又滑又湿的地板,刹时间廊上的女侍们便乱作了一团。

      “哎呀,你可真是不小心啊!”

      “瞧瞧,我的衣服全弄湿了!”

      “这可怎么办好哟!”

      “……”

      “……”

      这时,就在不远之外的偏殿中,暖子站起身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昨晚。”面前,一位名叫阿松的女侍微微低着头,显得十分恭敬的样子。

      “什么叫抱回来的孩子,大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指不定是和哪个卑贱的女人偷生的孩子,我非要去问问不可!”暖子说完,便想朝殿外走去。

      “夫人请慢,既然正殿那边都没说什么,我们这边就更不能冲动了,夫人,可别忘了大人的脾气呀。”

      暖子的脚步这才止住,她皱眉看着窗边。

      窗边系好的御廉,那御廉上的坠子已经有些潮湿,有气无力地挂着,时不时随着风晃悠几下。

      御廉之下,是一株双生紫阳花,红色与紫色的花球并蒂而生,开得正盛。

      “重盛……”

      就在千岁到来的这一年,公元1159年,平治元年,太平的平安京终于发生了一件大事。

      后白河院近臣藤原信赖联合武家源氏家主源义朝政变。平氏家主平清盛受二条天皇与后白河上皇请求举兵平叛。于是仅半个月时间,所有参与政变的叛党全部被捕。这次政变史称“平治之乱”。也就是因为这场平治之乱,使得原本地位低下的平氏一族开始走上了举门荣华的第一步。

      但这对于一岁的千岁来说也许还并无关系。

      转眼已经是第二年春天。春日的庭院暖意融融,时子夫人抱着宗盛站在长廊下,看着庭中在女侍的照顾下蹒跚不稳迈着脚步的小千岁,飘落的樱花散漫了长廊的一角,还有几片吹进了御廉,落在时子夫人整齐黑亮的发间,却没被发觉。

      “重盛公子。”

      侍女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话完,便瞧见院中慢慢走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千岁一见此人,便使劲挣脱开女侍们,想朝重盛走去,可走路还不稳,刚迈开几步身体便朝前倾去,时子夫人和女侍们都是一惊,重盛却正好扶住了她。千岁一脸的开心,两只手胡乱地拉着重盛的衣袖,吱吱呀呀好像念着:“哥哥,哥哥。”院子的人都掩着袖子笑了起来。

      “千岁小姐真是很喜欢重盛公子呢!”

      千岁好像听懂了大家的话一样,挥舞着小手表示赞同一般。

      重盛抱着千岁,然后朝廊下之人微微行礼。

      时子夫人微笑:“你母亲好吗?”

      “母亲很好,多谢时子夫人关心。”

      “今年的樱花开得特别盛呢。”

      “是啊,开得比以往都漂亮呢。”

      清风拂过,留下淡淡樱香。重盛拾起飘落在御帘上还未来得及落地的一朵红樱,温柔地放在了千岁的小手中。

      而此时,系京极的一座宅院中,清洌的山泉从松尾神社一直延伸到这里,在两丈高的石刃处倾泻而下,落下一潭碧池之中。那烟波清寒的瀑布下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人影静静得立在水帘之中,仿若不占微瑕的天人。

      哗哗的流水在他耳边倾泻而过,他慢慢睁开眼睛。应该是很冷吧,他猜想,嗯,是呢,一定会冷吧。可是他感觉不到,只是慢慢踏出瀑布,向屋里走去。

      仍然记得很多年前,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很小的孩子,父亲是这样和他说的。

      “你与大家不一样,与你的那些兄弟也不一样,因为你是晴明的造物,你的存在是为了一个人。”

      那时的他听不懂父亲的话,只是乖巧地点头。

      后来他稍稍长大了,父亲又对他说:“你与大家不一样,与你的那些兄弟也不一样,因为你是晴明的造物,你的存在是为了一个人。”

      又是一样的话,一模一样,这一次,他略微有些听懂了,他的存在是为了一个人。

      直到有一天他慌张地跑到父亲面前,害怕地对父亲说他什么都无法感觉了,寒,暑,困,痛,一切的感觉居然一夜之间从他的身体中抽走了。

      父亲只是很冷静地看着他,说:“因为你与大家不一样,与你的那些兄弟也不一样,你是晴明的造物,你的存在是为了一个人。”

      他不要,他不要再听这句话,无论他再怎么祈求父亲再怎么哭诉,父亲依旧是那句话。

      终于,他连哭泣也不会了,他失去了一切,包括那颗曾经跳动的心脏。父亲离开了,那句一直在耳边回响的话也没人再说了。

      他慢慢走近屋子,空荡的屋子中只有一个小案,那小案之前静静地躺着一颗紫色的石头。

      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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