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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五回:涅槃之花(下) ...

  •   用饭的时间沈紫故意晚到,只为了避开与毓启同席。
      到了夜里她还是睡不踏实,翻来覆去除了担心芸姑姑的安危,还多想了一个人。纠缠到凌晨,她稍微打了个盹,醒来就听到舒儿越逼越近的呼叫声说是芸姑姑回来了,激动得立马翻身下床,直往方家赶。
      门房说芸姑姑在寝室,她便急匆匆地跑到内院,透过月洞门看见老管事和几名嫂子正站在门口苦苦哀求屋内人,芸姑姑的奶娘则瘫坐地上,捂着帕子不停哭。老管事瞧见沈紫仿佛看到了救星,连忙央她进屋劝劝。这时她才知道,芸姑姑是昨天半夜回来的,从一进屋到如今就没迈出过房门,也不与人交谈。早上芸姑姑的兄长得了信,专程打电话回来,她都是敷衍了事,连学校的工作也甩手不理。听到现在,沈紫心里已然凉了半截,却还是隐忍着将奶娘从地上搀扶起来,独自对峙紧闭的房门。
      “芸姑姑,小紫儿来看你了。”她拍拍门,里面并没有回应。“芸姑姑,芸姑姑,是我啊。难道,你连我也不见了吗?”究竟芸姑姑遇到了什么,怎么回来的,她统统不敢提。可是不提,又忍不住去想,一想心下更乱。
      奶娘见沈紫来了都无济于事,又开始抹泪,“小姐,您要是有个什么好歹,这可怎么活呐!”
      老管事横了她一眼,跺起脚呵斥:“你可别哭了,还嫌不够热闹?本来还没怎么着,被你这么一嚎还能有个好?你可消停些吧!姑奶奶!”
      老管事是真急了,在门口来回打着转。旁边嫂子们怕出事,提议撞门进去。老管事拧着眉不敢接口,奶娘倒是寻见了希望般忙不迭应和。还是沈紫及时制止,劝说道:“先别忙,等我再喊喊吧。”
      这时门里总算传来了声音,让沈紫一个人进来。
      老管事和嫂子们连声念叨阿弥陀佛,一面推沈紫过去。沈紫忽然害怕看到芸姑姑的样子,害怕去面对芸姑姑可能述说的不幸。先前因为担心惹来的焦躁不知不觉成了阻碍,让她一度想要临阵脱逃。她望着从里面拉开一条缝的房门,举步维艰。

      外面早已晨曦渐露,屋内却还是昏昏暗暗,不时透进来的阳光全被窗帘屏退大半,让充满暖色调的房间看上去冰冷阴沉;一丝衰微的阳光映住西洋摆钟上的小天使,它们欢笑的唇形看上去更像在讥讽——喏,她太没出息了!沈紫的脸开始发烫,带着愧色去找寻无法直面的真实——骤一眼看见芸姑姑孤零零地坐在床沿,面容枯槁,神态虚弱,刹那间她的心像被什么拿捏住,脑海一片寂静。
      “你来了。”方芸竹绵软无力地抬抬手,让她靠近些。
      她木讷地走过去,不敢多看芸姑姑一眼,所能做的仅仅是跪坐一旁,将所有的怯弱,愤怒,随着脑袋一并耷拉在芸姑姑的腿上。很长一段时间她们都是静默以对。渐渐地,这股看似默契十足的气氛被一声声啜泣打破,是沈紫在哭。
      方芸竹抚摸她微微耸动的背脊,良久方说:“小紫儿,姑姑怕是守不住学校了。”
      沈紫惊讶地仰起脸,看见芸姑姑定定地望着前方,眼里闪动的泪水正悄无声息地滑过嘴角,带出面颊几处结了痂的伤口。她难过的牵起芸姑姑的手,贴向自己面颊,“芸姑姑,我陪你一起守。”
      “不怕吗?”
      “怕。”
      “怕还要陪姑姑?”方芸竹收回目光,似笑非笑的试探。
      沈紫答得真切:“总得有一个信仰啊。如同书里描写的小茨冈,不也是指望着一个信仰活着吗?无论顺境逆境,人不能没了对未来的憧憬,这样日子才有盼头。芸姑姑,您不也是如此期许我吗?”
      沈紫的话让方芸竹一时间无言以对。
      她哽咽地将沈紫轻揽入怀,仿若紧握着一道激励人心的曙光,哪怕这光还不够耀眼,不够炽烈,却总算将她几近消沉的心又扯了回来。
      正如小紫儿说的,人都是指望着一个信仰活着。
      即便遇上最坏的时刻。

      之后的几天沈紫总是以请教学问为由,天天来找芸姑姑。至于劫持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她始终不敢问,也看得出来芸姑姑对这类问题非常敏感。有次老管事不过问她怎么逃脱的,芸姑姑的神情顿时变得相当可怕,似乎在抗拒,其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自此,谁也不敢过问一句,下人们也更加小心翼翼地侍奉。
      沈紫看得出芸姑姑的精神状态并不算好,有几次她讲课讲到一半突然间顿住,好久才恍过神来,然后对于沈紫的学业显得过分急躁,恨不能一股脑将所有知识都强灌进沈紫脑瓜里。沈紫念及她的苦心,比任何时候都努力学习。
      一天芸姑姑从警察署回来,嘱咐她明天早些过来,陪着出趟门。那时她并没有过多在意,直到那天她发现方家门前聚集了一群举着相机,对才将露面的方芸竹穷追不舍的记者,以及他们嘴里时不时迸出让人心惊肉跳的字眼,这才了解到芸姑姑的遭遇。而今天她要陪着去的地方,竟是法院。
      方芸竹冷着脸避开围追上来的记者,拉住沈紫径直钻进等候多时的轿车,那群人还像蝗虫一样扑过来,又是拍照又是拍窗,还有个大胆的跑到车头,抓准她们慌乱的神情一轮连拍。其中有人把脑袋硬塞进车窗,一边跟着汽车跑一边反复追问:“方小姐,请问令兄对您亲自出庭指证嫌犯作何评价?没有出言阻止吗?不觉得家门蒙羞吗?作为满洲国第一位状告多人强@奸的女性,您心里作何感想?不怕难堪吗?”
      方芸竹瞪了他一眼,已是极力克制。
      沈紫却对这等粗鲁又无理的人感到愤怒,几乎是弹起身,一巴掌把这人的脑袋拍出去,然后大力关上他手指还攀着的车窗,听见对方惨叫跌倒,心里头直骂活该!
      “快开车,别理这些人!”她催促司机只管开车,这些人自然会散开。
      轿车在马路上蛇形了一阵,总算摆脱掉狂热的人潮。
      路上沈紫有意拽牢方芸竹的胳膊,觉得先前听到的全是胡言乱语!是对芸姑姑的诋毁!可从她踏入法庭,望见鱼贯入内的民众,以及守候多时的新闻记者,才敢相信发生在芸姑姑身上的事都是真的。
      当方芸竹缓缓走向原告席,周围喧闹的声音忽然变成窃窃私语的讨论,甚至有些老爷们还带着看好戏的神情,兴奋地拉着同伙往方芸竹的方向指指点点;而女人们有些摇头咂嘴,有些充满同情,还有些在男人轻佻的言行中认定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觉得是方芸竹无德。只有最前排的几名芸竹学校的修女旁若无人的低垂着头,双手握拳,一同向天父祈祷。
      三名拖着黑袍一脸肃穆的法官甫露面,庭内才渐渐安静。
      喧嚷声中,法警押解本案的人犯出了场。大家的焦点立刻转投到三名案犯身上,有眼尖的认出领头的是最近在傅家甸一带横行无忌的日本浪人。此刻他带着另外两名同伙大步流星的走上被告席。三人谈笑风生的神态,似乎并没把庭审放入眼中。为首的浪人还有意将两只手伸出栅栏,闲不住的来回撞击,发现旁听的沈紫正瞪着自己,嘴里立即还以一长串卷舌的低吼,逼得法官几次敲法槌示意肃静。
      “喂,你是要谁闭嘴!我们来这里可不是接受审判的!”日本浪人不满的咆哮,身后的同伙也齐声喝道:“我们都是无罪的!”他们一直高昂着头颅,让矮小的个头在高耸的栅栏里不至于被过分削弱;毕竟他们胸怀吞纳万物的本事,理当有这样的自信。
      浪人们无礼的举止,旁听的民众与陪审团也随之分成两派:一派视若无睹,闭目观心,不时整理光鲜的衣着,偶作沉思状,掂量今后该靠拢的方向;另一派则不约而同想起日本人素日里的‘好处’,不由侧目,转而支持方芸竹,压根忘了几分钟前还在非议对方。沈紫似乎察觉不出这里面波涛暗涌的情绪,眼中只有被夹在正反两方恶斗,看上去孤立无援的方芸竹。即便被告律师抛出一大堆针对女性的攻击言论,她的芸姑姑始终挺直腰板,誓不低头。然而芸姑姑表现得越冷静,沈紫越觉得压抑。那些浪人至今有恃无恐,芸姑姑在囚禁那几日该是硬起怎样的心肠才能熬过来。想到她一生坦坦荡荡为人,末了却换来这等浩劫,沈紫除了心痛,更多是祈愿芸姑姑的平安。
      两名记者慢条斯理地走过来,一人寻到拍摄方芸竹的角度,摆出照相的架势,不忘跟同伴调侃道:“诶,你知道吗?本来这次庭审是不公开。结果你猜是谁要求公开的?”
      “谁?”
      “方芸竹。是她要求公开审判的。”男记者朝庭内瞥目,“看着顶好一个人,是怎么有胆子干这样的事,还告的是一等民。听说,她兄长阻扰过她出庭,可惜她任性惯了,非得亮这个相!何必呢?女人家总得要些名声,这样一来好些家长该害怕女儿有样学样,非得吵着退学不可。况且这场判决我就没看好她能胜诉。”
      沈紫一直耐着性子,到最后实在忍不住,刚想窜起身肩膀忽然被后面的人摁住,她惊讶地回首,竟不知毓启一直坐在身后。
      毓启做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摇头。
      那名记者的同伴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我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丢人的。维护自己的权益,莫非还错了?”
      “也得看对象啊!至少有胜算才能这么干吧?”那名记者不服气,非得争个高下。同伴不欲强辩,干笑了几声,喟叹道:“天生异象,必有妖孽啊……”
      坐在后排的毓启闻言‘噗嗤’一笑,那名记者顿时拉长脸,拂袖离去。同伙知道得罪了人,连忙跟过去,他一离开,座位立刻被毓启顶上。沈紫随口问他:“你怎么来了?”
      “广播里报了好几回,本来挺严肃的事儿,现在都快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了。”毓启目光在庭内众人身上游离,最后落回沈紫面上,瞧她双眼红肿,不禁柔声说:“如果这场审判方芸竹输了,你当如何?”
      沈紫缄默不语地看向远处——面对被告律师咄咄逼人的气势,检察官越来越沉不住气,尤其呈堂证供几次三番被人推翻,答应出庭的证人一个没来,急得掏手帕去抹冷汗。
      还是毓启提醒:“那名律师最拿手的便是颠倒黑白。出了名的。”
      “芸姑姑这场官司,真的会输吗?”
      “或许吧。”
      沈紫再也说不出话来,两眼满是方芸竹苍白而憔悴的面容。

      冗长的庭审即将结束,被告律师仿佛早已闻见风声,不知对日本浪人说了些什么,只见浪人们狂吼一声,抡起脚踹向被告席的栅栏,当做拘禁他们的泄愤。旁听的民众或许也看出了其中的猫腻,对于揭晓的结果有的不满,有的事不关己,有的等热闹看完赶着离场,连庭上的法官们也神态各异,眼神复杂。
      议论中,法官让检方作出结案陈词。这时方芸竹缓缓起身,主动站在了法官以及审判团的面前,她听见被告律师私底下用日语恭贺客户,一面讽刺她螳臂当车;日本浪人嘴里的得意,更是刺入了她心底。从开庭到现在她没有看过施暴者一眼,因为还存有恐慌。
      她故意避开与他们对视,沉声道:“法官大人,我可以替自己做结案陈词吗?”
      法官犹豫了一会儿,见检察官已经同意,被告律师又巴不得外行插进来,便点头批准。
      方芸竹深吸一口气,尽量不让憋屈多时的泪水流下来。她仰视正前方,庭上高悬的五色旗不知是否累积了太多冤屈,恍惚承受不起重负而摇摇欲坠。这是她处在风雨飘摇中的国家,也是毕生所爱的故乡,所以她必须鼓足勇气直面向最脆弱的自己:“从一开始,我便知道面对的是一场硬仗,一场或许唤不回公平的惨败。”
      她的目光慢慢扫向逐渐变得安静的法庭,在人群中看到了紧紧捂住脸不忍哭泣的沈紫,还有最诚心替自己祷告的修女,不禁动容道:“我当然知道很多人如何看待这件事,肯定觉得这个女人伤风败俗,罔顾廉耻,不守女人家的本分,是自作自受。竟还不惜家族的脸面出来叫嚷,更是不可饶恕。连我的兄长也以为如此。家丑不可外扬,在你们心里竟比公道埋没、清白被毁还难以容忍?试问,天理何在?良心何在?气节何在?有我满洲之法律,不能保障每一位国民不受恶意侵犯;有我满洲之法律,不能保障每一位国民寻求公正的裁决,那么,留之何用?!不若撕开这道遮羞布,任恶霸强权肆意妄为,践踏公正去吧!但那个同我一样受到迫害的女性,将来也许是你们的母亲、姐妹以及儿女,甚至于你们自己。真的不会恐惧,不感到颤栗吗?”
      她眼发热,心在狂跳,耳畔依稀听到从庭内不同方向传来的断断续续地啜泣,使得她哽咽难言:“也许,有人以为我危言耸听,且心肠歹毒。几年前,我有一名女学生,白天上课,夜间包办学校的杂务,赚取家用和学费。这样一个勤勤恳恳、老实单纯的女孩子,却被同村的男青年侵犯了。我曾劝说她去报警,否则,只会姑息养奸。几天后,她却告诉我,父母为惜颜面,强逼她嫁给那个恶棍。从此,她再也没有来过学校。不久,我就听说,成亲当日她上吊自尽。一个女孩子在如花的年纪这般凋落,逼死她的是那个恶棍,更是她所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而这等惨剧发生,不令人深思,反教平日里咬文嚼字的先生们激动不已,在各样文章中首先不是揭露罪恶,而是指责女学生不尽孝道,愚蠢无能,不懂所谓“反抗”凌@辱。如今我站在这里,要反抗加之于身的凌@辱,这些先生们又发文冠我以故作新女性之态,实乃心灵扭曲,偏执成狂,一旦出头,必然败坏女性恭顺温婉的珍贵品德。这难道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究竟要害死多少条性命才能让我的国人们清醒,用你们仅剩的血性与怜悯去洗刷耻辱,抗拒迫害?我不知在场的女士是否认识同样遭遇伤害的亲友,若是有,难道就没有满腔的痛恨?她们流干了泪水,被恶人被亲人逼疯逼死,难道你们真的都无动于衷?我知道,你们从心底里惧怕,惧怕丢脸,惧怕再遭报复,甚至因为感到羞耻就缄口不言。这就是我们眼下的世道:麻木、自私、怯懦、丑陋——保护不了至亲,连自身也保全不了。”
      此话一出,举座震惊。有些人竟怕得捂起了耳朵,却也激发了东三省丢失至今未能释怀的爱国之心。就连之前还在抨击她的记者,此刻也无地自容,脑子里反复跳出青天白日旗被日本人从市政府扯下来的一刻。远方战事未绝,他们这群安于现状的行尸走肉却只能守在这里,默默旁观日本人的逆转戏码,然后等待庭审结束溜须拍马一通。这何曾是他们的初衷?
      “我们的满州国,真是我们的国吗?允许它的子民行使的权利有多少?不能吃白米细粮,不能学母语。各种禁令,各种压制。我们总是在退让,谋求明哲保身,可是真正留给我们的退路还有多少?难道我们不是一群被俘虏还对胜者不杀感到侥幸的奴隶吗!”方芸竹呼吸开始急促,胸中那团不断蹿升的火焰正在融化心底的胆怯,她突然一指三名日本浪人,直视向化作灰也不能忘却的狰狞面容:
      “今日我起诉的是日本人。因为是日本人,因为施舍我们一个满洲国,是功臣是主人,所以,我便理亏了,告到高等法院也无法撼动——看见他们了吗?就是这三个人把我囚禁在日式旅馆……我不堪凌@辱跪下来拜托每一个发现我的客人,帮着偷偷捎出信去。可是,没一个人敢这么做。最后,行凶者放了我。不是因为良心使然,是大日本帝国的光环让他们无所畏惧!可这里是满洲国!是所谓我们中国人的国啊!可是,又怎样呢?在那些被划为敌性区的村落,无辜遭受侵害的女性又有多少!若说那是政治因素,牵涉甚广,那么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可否当做寻常案件,还我一个正规的司法程序?你们不信法律,不信公理,从一开始便放弃了抗争,宁愿容忍同样的事件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不!我方芸竹要大胆地说一声,不!一次告不赢,告两次,两次告不赢,告三次,一直告到施@暴者胆战心惊的一天!"
      所有人都在看方芸竹,每一根脆弱的神经都被震颤。
      因为这番话,沈紫早已泣不成声,不知不觉中靠向了毓启。毓启沉沉叹了口气,拍了拍浑身发抖的沈紫,继续听下去。
      “我站在这里,不单是为我自己,而是替那些受过伤害却无力还手——或疯或死或准备浑浑噩噩挨一辈子羞辱的女同胞们讨一个公正的结果。若胜,庆幸正义未亡。若败,方芸竹还会站在这里,绝不委曲求全!”
      方芸竹向三位法官微微欠身,不卑不亢地说:“法官大人,这便是我的结案陈词。”
      言毕,场内一片沉寂。被告律师提醒了几次,三名陷入沉思的法官才幡然回神,继续让对方发表结案陈词。到了最后,法官宣读陪审团的裁定结果——证据不足,无罪释放。
      霎时间,浪人支持者欢呼庆祝,场下群众僵直身子,愣在原位。
      吃了败战的检察官一再对方芸竹致歉,方芸竹反倒安抚对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只是,她的不甘心还是催红了眼眶,几乎是摇摇晃晃地走向过道。最先回过神的沈紫倔强地一抹泪,站起身替她的女英雄鼓掌。紧接着修女们站起来,妇女们站起来,那些口放厥词的老爷们站起来,诋毁过她的记者们也站起来,掌声雷动,响彻法庭。
      这时方芸竹听到身后也传来掌声,一转身发现是三位法官和几名陪审员。他们眼中的方芸竹不是一位败诉者,而是让人肃然起敬、真正的时代女性!
      或许此时此刻,方为庭审真正的意义——他们的心曾被唤醒过,正义便不会永远缺席。

      翌日,方芸竹败诉的新闻传得街知巷闻,几家报社因为阵营不同,对她的报道也褒贬不一。高校的学生们则对方芸竹挺身而出的勇敢行径赞扬不已,男学生们甚至在校区激情演讲抨击司法不公,连那间日式旅馆也被推到刀口浪尖上,每天都有一些东北汉子试图在这里揪出藏匿的元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原以为会有转机,然而几天后,方芸竹在归家途中遇刺身亡,这让抱有抵触心态的群众强烈反弹,报纸与无线电铺天盖地全是对方芸竹惨遭杀害的声援。谴责警察署不作为声音在民间更是有增无减。
      面对群情汹涌,日方的表现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不仅没有镇压一波接一波的学生游行,厅长伊藤清司还同几位日本高官亲自祭奠方芸竹。除了给予象征性的慰问金,伊藤清司还在灵堂前郑重承诺一定将凶手捉拿归案。方家上下敢怒不敢言,毕竟再多的恨意也换不回一条鲜活的生命。
      作为方芸竹最亲近的晚辈,沈紫一身孝服,全神贯注地为芸姑姑烧买路钱,对于带着宪兵来表露善意的日本官员,虚伪得可笑的谎言直让她寒心。
      最先拜祭的是驹井,礼毕后,他从怀中掏出熏过香的信纸,轻轻掷入火盆。沈紫乍见火盆多了张信纸,见上面书写几笔潦草的汉字:武运燃烽火,春草又复萌,但观牡丹色,十六瓣八重。心下一阵冷笑,猜到只有驹井时刻不忘舞文弄墨。于是她将更多的元宝丢入火盆,让这张存心卖弄的绯句化为灰烬。
      最后上香的伊藤清司回身停在火盆前,俯视着面无表情的沈紫,问了一句:“我们在警察厅见过吧?”
      沈紫眼不离火,说:“是。”
      “你叫沈紫对吧?”
      “是。”
      “那我们有必要谈一谈。”伊藤清司发出邀请。
      沈紫抬头望了他一眼,继续烧完手边的元宝,方才起身,冷冷地说:“我知道厅长此行的目的,也会极力配合。”她扬手,示意对方移步。
      伊藤清司随着她来到内院,观察四周并无异状,便让警卫在远处监视。沈紫见他小心谨慎,只怕也是个没胆量的,便独自前行,在一处杏树下停住。她抚摸着树干,想起与芸姑姑相遇,便是这棵杏树结的缘。
      “我知道伊藤厅长想要的是什么,看来芸竹学校易主的事情您已经知道了。”她说得稀松平常,仿佛并不因亲人的去世而过度忧伤,还能闲谈点生意。
      伊藤清司依稀记得第一次看见她,眼里满是惊恐与无助,而如今的她,倒变得捉摸不透,恍惚换了一个人。
      他定神,坦然道:“不错。方女士过世前已经将三所学校的全部股份转给了你。现在,沈小姐可是三间学校最大的股东。”
      “那么你准备出多少价?”她与他四目相交,再不似以前那般退避。
      伊藤清司绅士地举手,“沈小姐可以任意开价。”
      沈紫说:“两间学校我愿意无偿捐给政府,充当国立高中。”
      她的动机让伊藤清司意外的好奇,神色仍是不以为然:“沈小姐这么做,不是没有条件的吧?”
      “我当然有要求:第一间芸竹学校不卖,校长只能是方芸竹。”
      “如果文教部指派一名副校长,国文课改为日语呢?沈小姐也能接受?”
      “可以。但必须增设两名副校长,多出的一个名额文教部不可过多干涉。”
      “沈小姐是在同我谈条件,还是谈判?”
      “这是我最大的诚意,厅长难道不该也有所割舍?我要的不过是安身立命之所,不算贪心。”这番训练了许久的违心话,真正说出口时,依然充满了羞耻感。她却还要故作仪态,与害死芸姑姑的侵略者谈起交易。
      伊藤清司定定地看着她,并不言语,片刻晃过神,无非玩味地拍了拍她隐隐颤抖的肩膀,一笑而过。
      等到他走远,沈紫颓然倒地,跪在了杏树前,泪水与回忆蜂拥而至,耳边不停响起芸姑姑遇刺当天,在车内交代过的话……
      “小紫儿,三间天主学校我已经转入你的名下。往后卖了它们,得到的钱想必也够你留学所用。这是芸姑姑唯一可以留给你的。别心疼,一定要有取舍,芸姑姑实在不愿看见你步我的后尘。小紫儿,我也知道你的心性,无论你作出何种抉择,芸姑姑都支持你。只是记住,刚者易折。”
      芸姑姑说这话时一直紧紧抓住沈紫的手,并不曾放开。中途沈紫先下车,约好晚间再见,哪知这一刻的分手竟成了她们最后的诀别。当她赶到医院,见到芸姑姑遗体的瞬间,她以为自己会悲恸欲绝,原来真痛到了极限,反倒无从哭起,犹如一具泥塑木雕……

      “芸姑姑,这样做究竟对不对?”沈紫的面颊轻轻贴住杏树,仿佛还在向芸姑姑撒着娇,“芸姑姑,您好好看着吧,小紫儿绝不会辜负您,也决不让您白白枉死。”
      这也是她,唯一可以对芸姑姑做出的许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五回:涅槃之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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