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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此情可待—6、7 ...

  •   第六章
      
      又一年的春天早早来临。
      阳春三月,无处不飞花。校园里,路两旁的桃花开得一片烂漫,大学生们趁着这融合天气,赶上周末,都兴高采烈、呼朋引类地出去春游。
      来熙和来到安素颜的研究室。自从安素颜明确地拒绝了他之后,他到研究室来的次数明显减少了。也不知是玩累收心还是顿悟猛醒,他真的潜下心来攻读学业,让曾为他的不羁头疼不已的导师们大松了一口气,可以预见不必再为他的论文和毕业问题大伤脑筋了。
      “哦?”安素颜开门见是他,有些惊奇,“师弟稀客!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我听说你现在已经改邪归正,用功学问了。”
      “唉!往事休提呀!”来熙和说,“今天是来问问你,研究生会组织去碧云寺春游,你去不去?”
      “我恐怕不能去,我的实验刚刚开始,有很多工作不能耽搁。”安素颜照例地拒绝。
      “我就知道问也白问!”来熙和说,“以前你就对集体活动不太感兴趣,何况是现在!”
      “现在又怎么啦?”看他酸溜溜的样子,她觉得好笑。
      “怎么啦——”来熙和酸味十足地说,“师姐啊,你的魅力真是无远弗届啊,上至老师,下至学生,无一遗漏!”
      “小来!”安素颜真生气了,“我以为你有足够的君子风度,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对不起!”来熙和闷闷地道歉,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师姐,你想过吗?你们毕竟相差得太多!五岁哎!现在十岁就是一条代沟,你们能谈得到一块去吗?你能融入到他的生活圈子里去吗?他的背景又如何?你了解过吗?就算他会写一手漂亮的文章,可是,生活毕竟不是作文章,对不对?你难道就真的没有想过?等你毕业参加工作,他才刚读完大学二年级!如果他还要读研究生,你得等到什么时候?那时候你就真的是红颜不再啦!女人和男人是不同的,男人年纪越大,那叫做成熟的魅力;女人年纪大了,就是人老珠黄了!何况,他长得一副万人迷的样子,你就敢保证他不会变心?毕竟他才十九岁!少年心性如何,我是最清楚不过!十九岁时,我也曾自信十足地以为我的定力足以支撑到找到爱人为止,可是,我失败了,现实的诱惑实在太多!多得令你防不胜防啊!尤其是对于年轻的男孩子!师姐,你好好想想吧。”
      安素颜静静地听着他说。其实,他所说的这些,她都想过,翻来复去地想过无数次!可是,一见到程逸兴,在他霸道又不失温柔的目光中,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迷失——在此之前,她的理想还在云端,她可以五心不动;可是现在不同,试问,当真的就有这样一个才华横溢而又年轻英俊的男孩子,那么温柔似水、深情脉脉地凝视着你,你怎么能不动心?!她毕竟只是一个凡人!如今的局面,她自己已经无法控制了——虽然她理智的一面声嘶力竭地不断企图提醒她正视!她已经陷下去了,如今,只剩下一丝弥留的清醒还在苟延残喘。
      来熙和见她默然不语,知道他的话她是听进去了,他也就不再多说下去。
      “叩叩!”又有人敲门。
      安素颜过去开门,进来的是程逸兴。他一看见来熙和在场,脸上有些不悦。来熙和赶紧知趣地离开。
      来熙和一走,程逸兴就问:“他来干什么?是不是说了什么坏话?”
      “没有啦!”安素颜若无其事地说,“不过是来问我参不参加研究生会组织的春游。”
      “不对!”他扳过她急欲离开他的肩膀,“你们刚才一脸的沉重,不可能是这么轻松的事!”
      她坚持低头不语。
      他猛地把她压进怀中,紧紧抱住,在她头顶上压抑地说:“安,‘长相知,莫相疑’!你要相信我!你必须相信我!如果连你都不坚定,我一个人怎么走下去?”
      她听得心中抽痛不已。
      而所有的隐患都在那一次春游之后一一暴露了出来。
      “五一”过后,程逸兴邀集高中时代的好友——徐振华、彭远以及王志斌、郭树芳,定在周末一起去春游,说好各自带上女朋友,目的地为危云山还没有大力开发的一带,他们甚至打算露营。
      “喂,老程,”徐振华说,“你小子这么快就找女朋友了?我还以为你还沉浸在当年对安老师的暗恋当中呢!瞧你当时抱得那个紧!”
      程逸兴揍了他一拳,笑骂:“你他妈什么时候也没个正经!”
      彭远说:“老程,安老师不是就在京华工大读研究生吗?难道你没见过她?”
      “哦——”徐振华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小子竟然考到京华工大去!以你的成绩,上清华也够了啦!喂!你见到安老师了吗?你的女朋友又是谁啊?”
      “我见到了安老师,她还带过我实验,又当了我一回老师。至于我的女朋友嘛,现在暂时保密,到星期六你们自然就见到了。”
      “哎,老彭和我还没有女朋友,怎么办?”郭树芳问。
      “这有什么!让我马子带上两个就是了。”徐振华说。
      彭远急忙说:“拜托拜托!千万不要是小太妹啊!”
      “你他妈的,这是什么话?我马子是小太妹吗?”徐振华擂了瘦瘦的彭远一拳,真让他吃不消,皱着眉头,心想:你那马子还不是太妹,这天下岂非都是淑女啊?可是又不敢说,只能呲牙咧嘴表示抗议。
      商量妥当之后,程逸兴回到学校,直接上研究生公寓来找安素颜。开学以来,安素颜以必须专心致志做实验为由,再不让他进研究室,他只好到宿舍来找——好在研究生公寓没有门禁。
      安素颜这学期已经正式进入了课题,宿舍目前只有她一个人长住了。也许就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所以每次在晚上十一点——大学生公寓的门禁时间之前,她必然把程逸兴赶走。对于她这种防备的姿态,程逸兴只觉得好笑。他是那种“只用下半身思考”的人种吗?没有她的许可,他不会对她有任何出轨的举动,就算他再饥渴,也不至于变成春情蠢动、欲壑难填的种马!
      安素颜把他让进屋里。
      不等她问,程逸兴就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安,我们去春游吧!地点我已经定下了,就是危云山。”
      她有些疑虑地说:“可是,听说那里还没有开发,旅游设施不太完善。”
      “这有什么!我们是学生,只是去爬山而已,又不是去高消费。”他不以为然地说。
      “可是……”她犹豫着。
      “哎呀,别可是了!你的实验就放两天,又能怎样?大周末的,给自己放放假,搞学问也要讲究劳逸结合嘛!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再有借口!”他又拍板定案了。
      安素颜苦笑了一下,他总是这样,让她连反对的余地都没有。
      “就我们两个?”她问。
      “啊!你以为还会有谁?”他不敢说还有徐振华他们,否则打死她也不会去。
      “小程,你应该多和班上的同龄人一起出去玩,不要太脱离集体,像我这样,会很没有人缘的。”她劝道,“我是女人,不追求功成名就的也就罢了,可是,这社会对男人的要求不是。离群的男人会混不下去的。”
      “这点我知道。”他保证说,“你放心,我会功成名就的。我不愿和班上同学去春游,是因为,你知道,有些女孩子明明知道我有女朋友,还……”
      那是因为大家都不看好我们!安素颜心想。只是她并没有说出来,她不想又惹来程逸兴的强烈反弹。自从那次之后,两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及这个敏感话题,可是,越是如此,安素颜心中的不安就越大。
      她只能无奈地笑笑。
      星期六的一大早,当他们到达程逸兴家的小楼时,其他人都已经聚齐,安素颜看见院中的人影似曾相识,转向程逸兴,用眼神指责他撒谎,可他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把她推了进去。
      “哇!”第一个叫起来的是徐振华,“老程!你小子玩真的!有胆!带种!”说完狠狠拍了下他的肩膀。
      安素颜无奈而尴尬地笑笑,开口打招呼:“同学们好!”
      大家“轰”地笑起来,徐振华捧腹说:“拜托!安老师,现在不是上课时间!”
      程逸兴也笑着把她拉过来,说:“大家一起玩,叫名字就好。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安素颜。”他向另外四个女孩子介绍。
      另外四个女孩子是:徐振华的女朋友齐琪、王志斌的女朋友李秀格,剩下两个一个叫张清仪,另一个叫罗丽图。
      徐振华开来了家中的面包车,一群年轻人说说笑笑地上了路。
      安素颜静静地坐在最后,有些不能适应。在这群年轻的大孩子中间,她显得太“老”了!她心中的那团不安又在升腾、扩散,以至于整个把她笼罩。她怎么会以为爱情是没有年龄界限的呢?她怎么能?!面对着这一张张近在眼前的青春稚嫩的脸庞,她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遥远!远得隔断星河!来熙和说的对,她根本无法融入他的生活圈,或者他们根本就是两代人!她还清楚地记得刚才,张清仪惊讶地说:“安老师!没想到你‘看上去’这么年轻!”
      是的,“看上去”年轻!也仅仅是“看上去”而已!而他们是年轻的,真正的年轻!因为年轻,所以代表着无限的可能性!就算程逸兴再老成、再早熟,他毕竟只有十九岁!五年的光阴啊,五年!这五年之中,会有多少的内容在不断地更新?如今,无论是科技还是生活,迅捷的发展日新月异,今天和昨天都可以完全不同!他们之间的鸿沟,不是她想跨越就能跨越得了的!他们有他们那个年龄阶段的语言,有他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那些话题,也许早在她大学时代已经聊过,而更多的,她却连听都没有听过!如今,她甚至听不懂他们现在的语言!
      她看向车前方,那几个男孩子正围在一起高谈阔论。三个小女孩因为是华宜的同学,挤在一起叽叽喳喳、推推搡搡地说笑不停。
      李秀格笑着坐过来问她:“安素颜,你真的是他们的老师吗?”这里面只有她没有到过华宜。
      安素颜也微笑着点点头,“我大学毕业实习时给他们代过一个半月的课。” 她看向李秀格,她是落落大方的,比她要大方得多,尽管在这里她除了王志斌之外,对每一个人都不熟悉。
      李秀格听完她的肯定,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我听王志斌说过,他高中时有个特别与众不同的女老师,没想到就是你!你真的与众不同。我感觉你明明和我们在一起,可是又好像离我们很远。”
      安素颜悚然一惊。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她赶紧做出一个微笑,“不会吧,我只是不太喜欢说话。”
      李秀格点头,又凑过来好奇地小声问:“你真的是那个程逸兴的女朋友吗?”
      她笑起来:“也许不是吧!你知道,他长得太帅,总得找个挡箭牌什么的,要不然会有很多麻烦。”
      “嗯,”李秀格说,“我想也是!”
      前面的程逸兴不时地向安素颜这边张望,先前见她一人寥落地坐在最后,他几乎忍不住就想过去安慰她,她的清冷疏淡与车内热络的年轻欢笑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心中隐隐约约地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似乎有一种不安全的预感正在侵袭他,他想挥开,可是又无从捉摸。难道,强拉她来参加他们这年轻的组合,根本就是一大失误,完全与他的目的南辕北辙?他搞错了吗?他不应该这么急于就想让她融入他的世界,毕竟,他们之间确实是有差异的,尽管他可以不在乎,但是她在乎!可是后来,他又看见李秀格坐了过去,安素颜跟她谈笑自如,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安慰自己,不要多心,她天性随和,不会把一时的冷落放在心上的。看看,她现在不又是那一贯的笑意盈盈了吗?而他最喜欢的就是她这一点。
      车子开了一个上午,才到山脚,吃过简单的午餐,然后开始爬山。
      男孩们一人背着一顶露营的帐篷,还有自己的背包。徐振华最累,他还得背齐琪的背包。其他男孩本来也想逞英雄,安素颜笑着说:“你们还是保留一点体力吧,否则到了山上,大家今晚只能‘幕天席地’了!”
      大家哄笑着开始拾级而上。
      山路初始还有一级一级整齐的台阶,以后台阶就越来越不规则,高高低低,时有缺损,凹凸不平。三个小女孩有些受不了。可是安素颜和李秀格却健步如飞,尤其是安素颜,几乎总是跑在队伍的最前面——男孩们负重也跑不快。
      郭树芳说:“没想到安老师爬起山来,完全不是娇娇弱弱的样子!”
      程逸兴拍拍有些分量的他,笑着说:“知道了吧?这就是身轻如燕的好处!”
      到达半山腰,这里居然有一个不算小的人工湖。湖周围都是青翠的山峦,倒映在湖水中,宛如一顷碧玉,温润得让人忍不住想去抚摸。湖边的小径一米来宽,山上伸出来的树枝投影在小径上,轻轻随风摇曳。
      大家在小径上七歪八倒地休息。
      程逸兴在安素颜身边坐下,将她被山风吹散的头发夹回耳后,安素颜朝他笑了笑,转回头遥看湖的对面。
      “树影扫阶尘不动,”她轻轻地念。
      “云穿潭底水无痕。”他很快也轻声念出下句。
      她倏地扭头看他,他居然知道她所念的禅诗!还相应地也改了一个字!
      他微笑着,深深望进她的眼睛,轻声说:“我说过,世上只有我是最了解你的人!”
      看着他深沉的黑眸,听着他轻柔的低语,安素颜又一次迷失了。
      突然——
      “喂喂!”徐振华的大嗓门嚷道:“你们两个!别再卿卿我我了,开拔啦!”
      真是大煞风景!程逸兴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而安素颜则红透了双颊,然而,有一道冷厉的视线看得她不由自主地心中一颤,她急忙四顾,却又找不到来源。
      一行人又开始向山顶进发。
      这次,程逸兴一直紧跟在安素颜身边,两人远远地把其他人落下。
      越往高处,乔木越少,松树越多。山风习习,松涛阵阵,林间的清幽令人心旷神怡。小径边有一块山石,上面落着一层松针、松果,无人清扫。
      “你看!”程逸兴走过去,以手拂开松针,念道:“松下无人一局残,空山松子落棋盘。” “神仙自有神仙着,千古输赢下不完!”她感慨着把诗念完,又问:“你怎么也喜欢禅诗?”
      “因为你喜欢!”他走近她。
      “你怎么知道?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你不需要用嘴巴说,你所有的言行举止在在都在说,只是从来没有人去留心、去发现——除了我之外。”
      她心中大震,只能微张着嘴,呆呆凝视着他,再一次哑口无言。
      “嗯!嗯!”程逸兴突然附到她耳边轻声说:“你最好不要这样子下去,否则,我怕我们会晚节不保!”
      “呀!”她立即惊跳开来,耳边传来程逸兴闷闷的笑声。
      到达预定露营区,大家陆陆续续地上来,一个个喘着粗气。
      张清仪说:“安老师爬起山来可真快,一点也不像大我们五岁的样子!”
      男孩们都诧异地扭头望向她,这个敏感的问题,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尽量避免,可是她却这样明目张胆地大声宣告!是何居心?程逸兴狠狠地怒视着她,仿佛想把她瞪穿。
      安素颜赶紧笑着说:“是啊!你们加油哦,可别被我比下去了!”
      齐琪忙过来赶人,嘴上说:“快!快!支帐篷啦!别偷懒啊!”把大家赶去干活。
      第二天上午休息的时候,大家坐在小径边说说唱唱,程逸兴又坐到安素颜身边来,看着遥望远山的她,说:“我知道你又在想什么。”
      “哦,”她回过头,笑着说,“你什么时候修炼成半仙啦?你说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我!”他得意而肯定地说,然后,清晰地念起来:“遥吟俯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安素颜一脸折服地望着他。这么生涩的古文,在他清朗的声音吟诵下,竟然是如此的美妙动听!绝大多数的人们都以为理工科的学生,一个个都是木讷呆板,毫无情趣,可是,眼前的这位,足以叫他们自愧不如!
      徐振华凑过来,在程逸兴身上翻来翻去。
      “你干什么?”他好笑地拍掉他的手。
      “你小子一定带了本《诗文大全》!”徐振华肯定地说,笑着还想上手。
      程逸兴擂了他一拳,“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不学无术啊!”
      徐振华坐下来,“喂!我听你刚才说:‘四美’聚,我们今天明明是‘五美’,你可不准把我们齐琪算漏了哦!”
      程逸兴头朝后仰,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老徐——没有学问就要懂得藏拙,否则会贻笑大方的!”
      “什么?”徐振华不解,“那这个‘四美’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程逸兴无奈地直摇头。
      徐振华又去问安素颜:“安老师,你告诉我好了!”
      安素颜笑着说:“‘四美’就是指: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这四件事。”
      “哦,原来是这样啊!”徐振华说,“还是安老师学问大。”
      “那当然!她比我们早生多少年呢!”又是张清仪!
      终于,安素颜明白了——如果说一次可以解释为无心,两次也可以勉强算得是偶然,那么,再有第三次,就绝对是蓄意!而这其中,又有多少是怨毒的恶意呢?昨天那冰冷的眼光想必也是来自于她了。她以前从不认识她,也就谈不上什么“旧恨”,那么就只能是“新仇”。而明显的,这“新仇”的缔结,就是因为年轻的程逸兴!
      “你闭嘴!”程逸兴听到张清仪的话,陡地站起来,冲到她面前。
      张清仪楞住,如果眼光可以杀人,她现在只怕已经死了几百次!不过,她才不怕他!她头一扬,给了他一个“你敢把我怎样?”的表情,一脸的满不在乎。
      程逸兴的拳头捏了起来,徐振华赶忙过来将他拉开,齐琪也赶紧拉开了张清仪。程逸兴指着张清仪说:“你敢再说话,别怪我不客气!”
      而安素颜已悄然背起背包,一路向前走出去好长一段。其他人全都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跟上去安慰她。彭远站起身来,正想去追,被程逸兴一把拉回,然后他自己就快速跑了上去。
      安素颜低着头只顾向前赶,心中五味杂陈。是啊!来熙和说的一点不错,她到底了解他多少?只从几篇优美的文章,真的就能了解他所有的面貌吗?即使能,那也只是精神的层面;而人,毕竟是物质的,是社会的动物!他有怎样的过去?他有怎样的背景?他又有怎样的生活圈?这些她竟从来不曾过问过!她只一味地沉浸在彼此精神的空灵感应中,盲目而快乐地建造着她的空中楼阁!然而,爱情毕竟不是生长在纯洁无瑕的天堂里的仙草,只要空气就能茁壮,它既然植根于人间,就必然得沾染上人间的雨露,任凭你再如何的超脱都不能幸免!程逸兴不是也说过吗?“天使,既然坠落凡间,也就是一个凡人,纵有千般高洁也不免蒙尘”!所有的问题,就算他们再如何小心翼翼地规避,现实,总会不以人意志为转移地不断涌现——不论你想不想知道!
      程逸兴追了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甩开,继续埋头朝前走。他冲到她面前,不由分说把她抱住,“你听我说!”他坚定地说,“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安素颜推开他,抬起头,萧索地说道:“我知道!但是,却必然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啊!小程,你说的对,我的心原本在天上飘浮,现在你看,就是因为我飘浮得太久,回到人间时,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在我这里有!”他大叫,一把拉住了又想走开的她。她回头朝他凄然一笑。顿时,他心中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阴影瞬间膨胀,一下子就充满了整个空间,让他觉得清新的空气中在在弥漫着危险临近的气息。
      他猛地把她拽进怀里,紧紧箍住。安素颜挣扎着,可是他越箍越紧,她只好放弃不动。只听见他痛苦的低语沙哑地传来:“不要抛下我!”
      霎时,她的心剧烈痉挛,抽搐得锐痛!一股热流倏地从眼中泉涌而出。
      
      
      第七章
      
      安素颜的实验紧张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的研究室谢绝一切来访,因此,在研究室的时间是完完全全属于科学实验的。
      “安素颜!电话!” 走廊中有人在大喊。
      接电话要到楼下的院系办公室去。会是谁呢?她早就跟程逸兴说过,她做实验时不得以任何形式来打扰;也应该不会是来熙和,他下学期要写开题报告,现在一有空就埋在图书馆里啃书。会是导师吗?一般,方弘治有事都会亲自来研究室察看,而一导基本就不管事啊。那会是谁呢?
      安素颜一边下楼,一边揣测。进入系办,拿起电话,“喂!我是安素颜,请问您哪位?”她问。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清晰的女声,“你好!我是程逸兴的母亲,我可以和你谈谈吗?你能不能出来一趟?”
      安素颜有一刻不能反应。她从来没有想过,程逸兴的母亲会亲自找到她来见面。
      电话那边没听见她的回话,又问:“喂喂!你还在吗?喂!喂!”
      安素颜赶紧回答:“我在!”
      “哦,”那女人说,“我在你们学校附近的‘红潮’咖啡馆,请你出来一趟,我的时间有限。”语气俨然是命令下属。安素颜听得火起,正想拒绝,那边又说:“哦,你不要误会!我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很忙,所以这次是抽空出来的。我等着你!”说完竟径自挂断了电话。
      安素颜看着听筒,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她根本连询问一声对方的意见都不客气一下,自作主张就要人随传随到!气焰简直嚣张至极!她以为她是谁?武后还是慈禧?——哦!看来程逸兴的霸道还有这样的家学渊源!
      安素颜无奈地上楼把实验暂时停下,那女人根本就不管她这样做会造成别人怎样的损失!罢了罢了,明天重新做过吧!这几天的辛苦全都泡汤了,还得重新备样。
      安素颜来到“红潮”咖啡馆,直接从实验室过来,她也没转回宿舍换一身衣服。
      推开咖啡馆的门,侍者上来问:“安素颜小姐吗?请跟我来。”
      安素颜跟着侍者来到一个安静的角落,见到了那个嚣张的女人——她面貌美丽而高贵,神情傲然而冷漠,穿着一身做工精致的米色职业装,盘着纹丝不乱的头发,正在啜饮着黑浓的咖啡。
      高婷雅打量着安素颜,短短的直发,中等的身材,再加上一身线衣、牛仔裤,俨然是一个清纯的女大学生。她居然穿这样一身衣服来赴她的约!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程太太好!”安素颜向她点头问好。
      “我现在是张太太。”她扯扯嘴角,笑了一下,伸手示意,“安小姐,请坐。”
      “对不起!”安素颜一边道歉,一边坐下,“我不知道。”
      “没关系。”高婷雅说,“兴兴没有告诉你吗?”
      “是我没问。”安素颜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刚才也没征求你的意见,就把你约了出来。你不会不方便吧?”
      安素颜看了她一眼,这时候才这么说,也不嫌晚!淡淡回道:“还好!不知道您找我,想谈些什么?”
      “我听小仪说,兴兴现在和你在谈朋友。”高婷雅望着她缓缓地说。
      “小仪?”安素颜纳闷。
      “哦,就是张清仪。她是我现在先生的女儿。”高婷雅解释。
      原来如此!张清仪原来是程逸兴的“妹妹”。不过,他们之间可看不出有多少“兄妹”情谊可言。
      “你不知道?”高婷雅见她恍悟的表情,诧异地挑高了秀眉,“兴兴居然连这些最基本的情况都没有告诉你吗?看来,你们的相互了解还很不够!”
      安素颜笑了笑。他们是了解不够,不过她也不必用这么夸张的口气来宣告吧。
      桌上,高婷雅已经为她叫好了一杯同样黑浓的咖啡——也同样的不需要征求她的意见。她轻啜了一口,苦得直皱眉头。高婷雅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接着又说:“那你大概也不知道,小仪从认识兴兴起就喜欢他,后来我和老张结婚之后,双方长辈都乐见其成,他们嘛,也算得是两小无猜、门当户对的,所以,对于他们之间的交往,我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发展。兴兴这孩子早熟,什么事都是自己拿主意,我们也正好省心。看着两个孩子感情那么好,我们做长辈的心里都很欣慰。”
      安素颜平静地听着她说话。她虽然并没有一上来就明确表示反对,但她的言谈举止之间无不在表达着对她的轻视:当她看见她简单的装束时,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对她的朴素大为反感;她傲慢地请她坐下,看见她被咖啡所苦,那冷冷的一瞥里,尽是鄙夷不屑;现在,又说到张清仪和程逸兴的“两小无猜、门当户对”,而且关系很好,其用意已经昭然若揭。他们关系好吗?她可没看出来。
      高婷雅见她不以为然,知道前面的话没有奏效。这个安素颜娇娇柔柔的样子,看上去很好对付,却没想到是个软钉子。不过,她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什么难缠的主儿没碰到过!她换了一个话题,接着说:“听说,你比兴兴大了五岁,曾经是他的老师?”
      安素颜微笑着回答:“对!我大学毕业实习时在华宜代过课,后来他上大学我又给他们班带过实验。”
      “这么说,你确实是大他不少了。”高婷雅加重语气地肯定,又很快说:“当然啦,你不要误会,现在这个时代嘛,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我也不会因为这个反对你们交往的。其实,我个人认为,只要兴兴自己喜欢就好,毕竟父母不能跟他过一辈子。”
      “嗯,我看得出来,张太太是很开通的人。”安素颜心里好笑,不过嘴上还是这么说。
      “嗨!”高婷雅笑着挥挥手,“总得跟上时代发展嘛!”看见安素颜再也没喝那杯黑咖啡,她明知故问:“安小姐不喜欢这个口味吗?”
      “哦,”安素颜说,“我还不习惯喝咖啡,平时只喝喝绿茶;也很少来咖啡厅,一般只上茶馆。”
      “是这样啊!”高婷雅似乎这才恍悟,然后又不屑地说:“茶馆那种地方,人又多又杂的,乱乱糟糟跟酒楼没有什么区别,上不了档次!你应该习惯上咖啡馆、西餐厅这类格调高雅的地方,比较安静,也有品位。”
      是吗?安素颜在心里笑,不置可否。
      高婷雅见她没有反应,又问:“我还听说,你的父母是搞水电建设的,是不是啊?那就是常年都在山里跑了?”
      安素颜抬眼看她,看来她不止是“听说”了她,根本是“调查”了她,于是,她肯定地回答:“对!他们自嘲说自己是‘高级农民’。”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门户之见啦!不过呢,”她眼睛扫着安素颜素净的脸和朴素的衣着,“你知道,在我们那个圈子里,来往的可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呢,必须要懂得诸如时尚啊、美容啊、沙龙啊、高尔夫啊这一类的高雅趣味,像你现在这个样子,以后确实需要花很大功夫来补课!”
      安素颜淡淡一笑,缓缓地说:“我想,这些东西,只要我想学,应该很快就能学会,你说是不是呢,张太太?您忘了吗?我是硕士研究生。”
      高婷雅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显然,她是低估了这个文文弱弱的安素颜了——她虽然总是笑意盈盈,似乎很随和、很好欺的样子,实际却是十足的绵里藏针:旁敲侧击时她就装傻;企图吓退她,反还被她将了一军。
      “嗯!”高婷雅重整旗鼓,决定孤注一掷,她故作迟疑地说:“有一件事,可能你要有心理准备,本来这种事我也觉得不好说出口,可是总比让你事到临头才慌神要好。这个,我和老张呢,曾经好几次看见兴兴一大清早的从小仪房里出来……”
      安素颜果然很快抬起头来看向她,于是她继续说:“当然啦,我们也只是怀疑,原先呢,我们是任其自然发展,也就没有管过他们,现在既然兴兴在和你谈朋友,我想这件事还是告诉你比较好。你也知道,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血气方刚、心性未定,最是抵抗不了诱惑,何况,小仪又长得那么漂亮,所以……兴兴呢,一直跟着他爸爸生活,当年我跟他爸爸离婚,就是因为受不了他不断地带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家,所以,我很担心兴兴也会学得跟他爸爸一样……”她察看着安素颜的脸色,发现,虽然她很震惊,但好像并不是愤怒,但她仍然接着说:“不过这都是过去了,是不是?就算真有些什么,也希望你不要太计较,人嘛,谁没有个犯错的时候呢?何况兴兴毕竟还年轻。所以你以后呢,可得把兴兴看得牢一些才好,我希望你们不要重蹈我和他爸爸的覆辙。”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击倒安素颜,那么,高婷雅找对了!她用一些似是而非的暧昧的暗示,在安素颜的心中播下了怀疑的种子,就算安素颜现在不信,但是那蛰伏的种子一旦遇到合适的时机,就会悄然萌发,而到你恍然惊觉时,邪恶的藤蔓已经爬满了它所能触及的每个角落!
      安素颜蓦地觉得胸口像被堵上了一块磐石,压得她快透不过气,她盯着高婷雅美丽的脸,无法想象她居然不惜破坏儿子完美的形象来达到目的。她达到目的了,她的心现在好痛!但是,眼见着高婷雅脸上浮起得意的笑容,她心中又涌起一阵强烈的不甘,她已经被她打败了,那她为什么还要让对手这么自鸣得意?就算是输了,也要让她知道,她安素颜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于是,她稳定了一下心神,整顿容颜,淡淡地说:“张太太说的对,过去的事情嘛,我计较不到,也就只能不去计较。毕竟,他在结婚以前,还是自由的,对不对?”
      高婷雅没想到刚才还分明见到她被击倒的狼狈,下一刻她就又这么淡然自若起来,一时之间,微张着嘴没法反应。
      安素颜站起身,对她点点头,说:“张太太,谢谢你的咖啡,我实验室还有事,就失陪了。再见!”最好永远不见!说完,也不等她反应,径自走了出去。
      
      * * *
      
      安素颜走在街头,一种深沉的无奈攫紧了她的心。
      街头永远是熙来攘往的人群,暧昧的广告、精美的橱窗、齐全的商品,这就是商业社会的繁华,物质世界的现实。花红柳绿的缤纷,形形色色的诱惑实在太多!时尚的文化,就是挑逗的文化,通过快捷高效的媒体迅速蔓延,没有任何角落能够幸免。轻佻的世风,更关注的不是文明精粹的传播延续,而是花样百出的刺激与欲壑难填!而在这无孔不入的诱惑面前,顺水推舟永远比克己为难容易得多!所以,在坚强的意志之后的,必是不为人知的深重苦难——这就是坚持原则的代价!可叹这世间还有几人能有所原则呢?
      她以为程逸兴是不同的,现在看来,这个结论还有待商榷。毕竟,他还太年轻!就算现在他已经认识到,“在这一派缤纷眩目的繁华中悄然陨落的,是那份隽永含蓄、余韵无穷的纯真”,但是,在这以前,或者说在认识她安素颜之前,他未必就不是通过身体力行的渠道而日益“成熟”的啊。而这种“渠道”,被这世间几乎所有的男人推崇备至、奉为宝典——男人,是因为“经历”而成熟的,必须是先有堕落而后才猛醒!——就算有浩若烟海的篇章,告诫着人们失足成恨的教训,也会有无数蠢蠢欲动的男人前仆后继,不惜亲身去实践验证这个真理!更何况上下五千年,道德对于男女的约束,从来都是实行着双重的标准!
      然而,她安素颜不想媚俗屈从,她执著地坚持着,抱定她“以心易心”的宗旨,虽然这么多年以来,这份长久的等待令她自己也十分怀疑,这世间是否会有值得她等待的男子。毕竟,一生情事,并不是像这学位一般,攻略下来便永远属于你了。难得如此啊!人毕竟无法忽略其动物的本性。一切都归于后天的定力与修为。
      安素颜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的宿舍,只知道心中千头万绪,已是一团乱麻。情感的一面,竭力地抵抗着怀疑的阴云——从他的霸道独占,到他的深情款款;从他的慷慨激昂,到他的才华横溢;而理智的一面,却又不断地提醒她:若非真有其事,高婷雅怎能如此胜券在握?他们是什么家庭?有父如此,难保不会上行下效;何况,富豪的家庭还能容得下清纯的男孩儿硕果仅存吗?
      直到晚上程逸兴来宿舍找她,安素颜还处在恍恍惚惚的境界中。
      “你没事吧?”程逸兴问,就要探手来试她的额头。
      “哦,”她闪开,掩饰地说:“可能是做实验太累了,有些头晕。”
      “实验不行就放一放,不如我陪你出去逛逛?”他提议。
      “不用!”她急急地阻止,她缺乏足够的勇气走出去承受人们探寻的目光,就算她再迟钝,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人们的议论,诸如“老牛吃嫩草”啦、“创新师生恋”啦等等酸溜溜的评价,甚至还有“外表光鲜鲜,里面一胞脓”这类恶毒的诋毁!人言可畏啊!世间最可怕的就是这种无形流传、查不出确切出处的谣言,积非成是、积毁销骨!反正,美丽的女人,不是真风骚,就是假清高,只有这样,人心才能平衡。
      看着他疑惑的神情,她赶紧又说:“只是有点头晕而已,多休息一下就没事了。”然后,她状似无意地问道:“今天是周末,你怎么不回家去?”
      “哼!”他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个家,永远不回去才好,省得沾惹一身骚气。”
      “你的父母,他们……还好吗?”她有些犹豫地问。
      “哦,他们早离了婚,我跟我爸。”他说起这件事就有气,“他后来娶的那个老婆也叫‘人’?!算了,别让你知道这种丑恶的事。”他挥挥手,像是要赶走苍蝇。
      安素颜又问:“那……你经常去看你妈妈吗?”
      “过去是十天半月的去上一次,上大学以后就很少去了。”她主动问起他的家庭,让他心里一阵窃喜,这说明她想了解他了,他是不是可以假设,她打算进一步地深入他的生活了呢?
      “他们会留你吃饭吧?”
      “啊!我一般都是在那儿住个一天两天的,张伯伯对我还不错。”
      “那……张清仪是和你住在一层楼上吧?”
      他很快转过头来,盯住她,眼中有着疑问,“你知道了张清仪是我‘妹妹’?”
      “哦,”她赶紧说,“是春游那次我们几个女孩子在一起聊天时说起的。”
      “是这样啊。”他犹疑着转回头去,继续翻他的书,一边说:“我讨厌她!上次春游,齐琪本来没有邀请她,是她听说了硬挤进来的。我在张家住,她就时不时说房里有蟑螂,大呼小叫非让我去帮她打,可是我墙墙角角找遍,连半只蟑螂影也没有!想用这种方法骗我进她房间,我有那么好骗吗?所以,我上了两次当之后就再不理她,随她去尖叫。”他抬起头看向她,好笑地说:“我现在才知道,女人尖叫起来,真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一件事,叫得你只想立即扯断她的脖子!”
      她看定他,是这样吗?在他眼中,她看到的只有一派澄澈的坦然。是啊!“长相知,莫相疑”!她应该相信他的,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她心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执著的不安?
      
      * * *
      
      这一夜,安素颜睡得很不安稳。有一股神秘的、恐怖的力量在不断地逼近,她没命地跑啊跑,可是,那真真切切的压迫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沉重,仿佛听到了它慑人心魄的悠长呼吸,伴随着不知所以的混乱与嘈杂。她的心狂跳着,几乎跃出喉咙。她只能一劲地奔跑,可是路呢?路在哪儿?四周一片铺天盖地的茫茫大雾,伸手不见五指,也没有半个人影……突然,她一脚踩空,“啊——”便向着无边的深黑猛跌了下去……
      安素颜抖地一震,惊醒过来。伸手摸摸脖颈,一手的汗湿。她晃晃头,刚才梦里的嘈杂声仍在耳边不散,真是一场惊险的恶梦啊。平稳了一下呼吸,她闭上眼睛,翻了个身,打算继续入睡。
      可是,不对!那嘈杂声仍在,好像并不是她的幻觉!她倏地睁开眼,房间里黑黑的,只有北窗外透进来一丝幽微的光线。她凝神聆听,那嘈杂的声音仿佛在大楼之外,扰扰攘攘的,带着一种莫名的惊恐。她脑际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地震了吗?立刻,她的心又重新开始狂跳。早就听说华北正处在地震带上,大学时就有同学曾经描述过周边地震时,自己当时经历的感受,可是安素颜并没有经历过。她腾的跳起身来,习惯性地去拧床头的台灯。拧不亮!已经断电了。大楼现在仍然安稳,她是不是应该迅速逃出楼去?或者跑到水房去?
      安素颜匆匆摸过外衣披上,人已经下了床,到抽屉里很快摸出了手电筒,拣起桌面上的钥匙,快步跨到门口。刚拉开门,一股浓烟扑面而来,呛得她不能呼吸。她憋着气朝楼道里看去,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充斥的浓烟,还有些微的焦糊味——着火了!不是地震。然而,楼道已经被浓烟完全占领了,此时出门是不合适的。她果断地关上了门——浓烟已经这么盛了,人们必然已经报了火警。
      返身回房,安素颜已经平静了许多,镇定地找出抹布填堵着门下的缝隙,抹布不够,又起身想去取床前的小布帘。此时,门上却传来重重的敲门声,然后是一声焦急的呼唤——
      “安!快开门!是我!”
      是小程!安素颜精神一振,冲到门前旋动门把。
      不等门全开,程逸兴便闪身而入,背向门上一靠,甩掉手中的毛巾,一把拉过安素颜,紧紧抱住。
      安素颜任他抱着,他的心跳显然有些紊乱,但是,她心中原本还有的几分忐忑却顿时一扫而空。然后,她轻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这一阵夜里有球赛转播。”他说,“田海农那儿有台小电视,他导师淘汰的。我在他那儿看了两次了。火在三楼,我看准是那帮家伙在用电炉煮夜宵。”
      田海农算是第一个知道安素颜的神秘信件来自何人的外人。那是上个学期末的事。他当时的室友是个环境工程的研究生,四月毕业,元旦过后就要答辩,答辩之前照例都是要写好几份海报的,以便在校园各处张贴。有老师推荐说,有个小师弟写得一手绝佳的美字,人也挺活跃的,已经是系学生会宣传部的干事了,写过不少海报,找他帮忙准行。于是,程逸兴就被大师兄找了来,帮忙写海报。田海农在旁看了海报,虽然觉得字迹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那时候程逸兴已经不写信了。直到一次在足球场上,两个人冲撞到一起,没想到这一撞,竟然把田海农撞得脑筋忽然搭上了线,蓦然说:“我知道你是谁了!安素颜!”
      他莫名其妙的话,只有程逸兴听懂了,他笑着说:“什么安素颜?你认错人了。”转身跑开去。害得田海农被伙伴们大大地嘲笑了一通,说他是不是想安素颜想疯了,愣能把漂亮的大小伙子认成是梦中情人。直到程安二人的恋情公开,田海农的“冤屈”才得以洗清。程逸兴往研究生公寓跑得勤了,自然也就和田海农更加熟络了起来。而熟了之后,自然也免不了被问到两个人的关系。
      田海农说:“这楼里谁不知道安素颜一向眼高于顶啊,她连小来都看不上!我就奇怪了,你小子到底凭的什么打动美人芳心啊?年轻?漂亮?还是有钱?”
      “俗!忒俗!”程逸兴跩跩地说,“告诉你,这些都不是!想要追到绝佳的美人,就要投入绝佳的用心,懂了吗?”
      田海农一推他的脑袋,笑骂:“你他妈的臭小子!乳臭未干,竟敢教训起老大哥来了!老子见识过的女人不比你多?”转而又摇着头,叹息着说:“那个安素颜哪,美则美矣,可整个儿没点活人的热乎气儿,虽然总是笑笑的,可笑归笑,谁都知道她离你有多远。总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还是老弟,本事通天啊,”他拍了老弟一下,“天上的星星愣是能给摘下来。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然后,又一脸犯贱地低声问:“喂!到什么程度了?抱过没有?亲过没有?什么感觉?有热气吗?”
      “拷!”程逸兴一拳擂开他的贱脸,“下流人等!少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谈女朋友是用来哗众取宠的吗?”
      “嗯!高!果然是高!”田海农被揍了还直点头,“就这一句话,就比那些酸狐狸高出一大筹!值得鼓励!大哥看好你!”
      田海农的宿舍在四楼靠东头,是四楼为数不多的几个男生宿舍之一。而女生们则住在四楼往西和五楼,安素颜更是住在五楼最西头的倒数第二间517号。为了“防患于未然”,四楼西面的楼梯被封住了,女生们平时只有走东面可以下楼。
      球赛战得正酣,忽然三楼有人大喊:“起火了!”之后,四楼的女生被惊醒,闻到了焦糊的气息,顿时乱作一团,楼道里杂沓一片,不停地有人尖叫着“起火了、起火了”。接着,电被拉了闸。程逸兴出门的时候,五楼的女生也已开始乱乱糟糟地往下逃命。楼道里、楼梯上,推搡、拥堵着惊慌失措的人影,外带女生高分贝的尖叫。手电筒的光柱忽闪不定。
      程逸兴挤到楼梯时,烟雾已经越来越浓了,他的直觉告诉他,安素颜没有出来,她住得太远,肯定还不知道!一念及此,他不是随着人流向下挤,反而逆流向上挤去。
      田海农大叫:“小程!你疯了!火是往上走的!”
      “我知道!我去找安素颜!”程逸兴一边推扶、避让着跌跌撞撞抢着下楼的女生,一边高声回话。
      田海农顿时哑然,只觉得心里阵阵涌动着感触的乱绪。如果说以前他还有所怀疑,现在他已经清清楚楚地肯定,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只有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愧是安素颜慧眼独具选定的唯一!
      门内,安素颜很快推开程逸兴,“门缝还没有堵严呢!”
      两人七手八脚地取下布帘堵门缝。堵好之后,安素颜问:“要不要洗洗脸?”
      “好!”程逸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到她床边坐下来。
      安素颜看着他洗,等他洗完,她一边将脸盆毛巾板凳归置好,一边埋怨:“你干嘛跑上来?有多危险你知道吗?火灾里被烧死的,绝大多数都是先被烟雾呛昏过去的!你应该知道,我应急能力还是有的;再说,不是三楼着火吗?等烧到这儿,且得有段时间呢;消防队肯定就快来了,我并没有危险。你这么冒冒失失地,真出了事可怎么办?楼道里什么也看不见,谁知道你在那儿!多危险啊!”
      他笑吟吟地听着,心里甜甜的,嘴上却不饶地说:“我还不知道,原来你也这么能唠叨,老了可怎么办?”
      “讨厌!”她狠嗔他一眼,“你听没听我说?这种时候你跑上来,十分不明智!这是真实的火灾,不是演习!”
      “我知道啦!不是演习!”他仍旧不以为意,“我现在不是没事吗?”
      “等到有事还来得及吗?”安素颜没好气。
      “女人!就是这么罗嗦!”他轻哼,“芝麻能夸张成西瓜!”
      “你成心气我,是不是?”她气坏了。
      “不是。”他说,“我喜欢听你关心我。”
      她哑了一下,狼狈而败坏,“臭美!谁关心你?”
      “你呀!我刚说完,怎么就问?”
      “你!”安素颜气结。
      “过来!”程逸兴神气活现地伸出手,命令道。
      “我凭什么听你的!”嘴上是这么说,可是,看见他又挥了一下手,她还是乖乖地走了过去。
      将她圈坐在身旁,他轻声说:“我没事!我捂着毛巾呢,熏不到。”随手取来床上的手电筒,上下照着自己,“你看,我好好的,毫发无损。”丢开手电,又来揽她。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你太冒险了。”她也放柔了声音。
      “你还在火场里,我要是下去了,只会更难受。看到你,我就安心了。”
      “我也是。”安素颜轻声响应。他手臂一紧,将她搂靠到他身上。而悄然地,他的手已经绕进她身侧轻抚。
      救火车尖锐的呼啸终于越来越近。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确定自己已经安全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手电筒的光芒越来越微弱了。
      许久,程逸兴幽幽地发出一声轻喟:“你真软!”
      安素颜机灵一下,本能地直蹦而起,立刻——
      “砰!”“哎哟!”两声连起,安素颜的脑袋碰到了上铺的床沿。正懊恼地揉着脑门,耳边就听见程逸兴闷闷的轻笑。挥开他伸过来的手,她气乎乎地走到窗边去了。
      他很快跟了过来,忍着笑意说:“你干嘛?有必要防我像防狼一样吗?”偏将她转过来,抱得比刚才进门时更紧,紧得仿佛想要揉碎了她,好让她渗入到他的身体里去似的。她贴身穿着轻薄的睡衣,外面只套了一件衬衫,抱在怀里,无比的柔软,他感觉心里正有一团乱草在蓬勃地疯长,而口中唾涌如泉,急切地想要去灌溉它。他吞咽了好几下。
      安素颜朦朦胧胧地预感到危险就要降临,慌乱而使力地猛推他,“勒死了!放开,你放开!”
      他不放,终于,一把抓下她双手,果断地俯过头来,只说了一句:“闭上眼睛!”嘴唇就噙住了他觊觎许久的目标。
      安素颜蓦然应声闭眼,一贯清晰的头脑在瞬间全无应急举措下达,心跳如鼓点砰然,竟提不起丝毫勇气睁眼看现实,只有触觉还在工作,敏感地意识到嘴唇正被怪异的湿润和柔软笼罩,可惜却全无还击之力地瘫痪着,而喉间却渐渐地烧起火来,越来越炽热、越来越渴水。然而,那个可恶的占领者却俨然把她当成了水源,不停地辗转吮吸着她。
      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安素颜终于能够支配自己的手脚,猛地推开了正昏头转向、全无防备的侵略者,冲到书桌前,抱起水杯,“咕咚咕咚”一通狂饮。身后,那个始作俑者居然还说:“给我留点儿!”
      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把安素颜晾在大玻璃瓶中剩余的一升多凉水喝了个精光。喉间的火势终于被扑灭了,可是,心间的火苗从此开始忽闪忽闪地窜升。
      门上传来敲门声,楼道里有人在高声说话。
      安素颜开门出去,楼道的浓烟正在逐渐消散,只留下焦糊的气息。保卫处人员正在挨个房间地敲门,叫所有人都到楼下去集中。剩在楼中的只有不到十个人,五楼也只剩下最西头的两个宿舍有人。
      一连几天,公寓的火灾都是研究生们津津乐道的话题。火灾的后果并不严重,明火只在308室,没有扩散到别处,保卫处清理现场时,收集到了一箩筐的拖鞋,可见人们当时逃跑情形之混乱,还有两个人,因为情急跳楼而摔成了骨折。这次火灾,直接导致的大行动就是,全校上下统一在各公寓进行了电炉、电热杯、热得快等高功率电器的彻底大搜缴,结果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而违规情况尤以研究生公寓最为猖獗——因为这里不限电。当然,在火灾当中的众生相也被广泛地传说着,程逸兴临危救美的故事被传为美谈,而与之相对的,便是一则“费希勇逃生记”的大笑谈。
      当时,费希勇同学被人拍醒,迷迷乎乎听到“起火”二字,立即鱼跃而起,抱起被子就冲进楼梯隔壁、他宿舍对面的东水房,三下两下把被子打得透湿,蒙到头上,开始往楼下跑。可是,也不知是棉被太湿重,还是惊吓太过度,走两步就打一跌,走两步就打一跌,两层高的楼梯,他是裹着他的大湿棉被一路跌将下去的。到得楼下,拖鞋也跑丢了一只,身上仅穿着一条小裤衩,冻得直打哆嗦,兼带双腿发软,已经无法站立。其实,直到他跑到楼下时,二楼楼道里也并没有被浓烟充斥。起火的宿舍在三楼的中部,火势倒不太大,但是浓烟很盛。与所有火灾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最可能致命的是烟,而不是火。应该说,费希勇的应急举措并无大错,但是他那种临危失常,只顾自己逃命唯恐不及的状态令人在爆笑之余,极尽揶揄之能事,言笑间充满了鄙夷不屑。虽然慌乱间,大家逃命也一样顾不上别人太多,可还真没见过比他更夸张的了,连基本情形都不用问一下。
      左毓敏事后提起此事,添油加醋地捧腹不已,“我的天!真是太滑稽了!可惜我没有亲眼看见!你想想,一个一米八十几的大个儿,从二楼下一楼,走一步、跌三跌,连滚带爬,就差没有屁滚尿流了!只有两层楼高喂,他跌了不下二十跤!那到底是怎么个下楼法?哎哟喂!我不行了,受不了了!我现在真正知道了,举楼上下,惟‘飞机油’之命价值最高!你看看楼下,铁丝架上就晾着他独一家的滴水大棉被,这下子没有十天半个月的,怎么晾得透!”那床象征着费希勇丰功伟绩的大棉被,令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忍俊不禁,会意地露齿莞尔。
      还是安素颜厚道些,强忍着笑意说:“‘飞机油’同学能在十万火急的关头,保持高度清醒的头脑,明智地选择了最为正确的逃生举措,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他确实做到了‘常人’所不能。”
      左毓敏闻言,更加笑不可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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