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佳人》白宝儿

20、第十九章 庭院无声

　　榴红荷残，桂香雪落，日子过起来其实很快，真的很快。
　　尤其是每天除了练剑，再没有别的事。
　　当然，盖聂还是有些其他的事情要做的，煮饭，洗衣，但也就是如此了。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只是做了一天的事，再抬眼就已是初冬。
　　反观卫庄，倒似不觉得日子怎么平淡，至少没像刚到鬼谷的那些日子，整天直喊无聊。
　　盖聂一边利落的推刀，将砧板上的南瓜投入釜中，一边略带自嘲的摇摇头，怎么一向不安分的小庄都没怎样，自己却似有些浮躁了，谷中的生活，不向来如此么。
　　盖聂吸吸鼻子，轻呼一口气，忽地又有些不服，小庄能这么安生的待在谷中，不过是因为他总有一些奇怪的事做。
　　比如半夜莫名其妙的醒来，然后就翻来覆去，让人睡不好。再比如，刚刚还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下一瞬就毫无理由的发脾气。总之，似乎倒霉的总是自己。
　　偏偏盖聂是没有任何办法的，卫庄的事，谁管得了呢？他只能不时跟自己讲，小庄这个人一向是很让人头疼的，现在也只不过是让头更疼一点，其实也没多大差别。
　　至于自己的浮躁——盖聂垂下头，可能只是因为，已经知道了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却不知，怎样才能做到。
　　热气腾腾的南瓜粥端上桌，卫庄抬眼看了看盖聂，没有说话。
　　盖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今天有些特殊，师父三日前便说过，今天有一场很重要的比试，非常重要。
　　无论是什么比试，两个做为对手的人，多多少少，都是会有些尴尬的。
　　于是盖聂也赶快入座，三个人默默地吃着清粥小菜。
　　也许是气氛的缘故，盖聂觉得连鬼谷子，都有些迥异寻常的严肃。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格外早，鬼谷又是在云梦的山坳里，所以草木还未来得及凋落，就被覆上了一层清雪。薄雪被不太冷的冬阳一照，融成水，洗得经霜的木叶愈发青郁，院中的小池更添些涟涟。
　　鬼谷子负手站在檐下，目光并未凝注着站在身前的两个弟子，仿佛投向远方。
　　“这一次的考验非常重要，是你们各自证明能否更进一步，能否继承鬼谷绝学的最后机会。”
　　盖聂和卫庄静静听着。
　　“一会儿你们进到八卦洞，‘法’字路，其中有两条密道。”鬼谷子略顿了一下，“密道中，在你们身边，各有两头玄虎，是鬼谷最迅捷、最凶悍的猛兽，比普通的猛虎体型要巨大三倍。过一会，关住它们的闸门就会打开，这四头玄虎将被同时放出牢笼，进入到通道中。通道是笔直的，没有任何岔道。所以，玄虎一旦被放出，它们就只有一个目的地--在通道的尽头，各绑着一个人。”
　　盖聂低呼一声。
　　鬼谷子仿若未闻，继续道：“在此之前，这四头玄虎已经饿了整整三天了。玄虎一旦放出，你们就必须作出决定。这四个人的生死，完全在你们的手上！玄虎的速度很快，没有人可以同时拦住两头背道而驰的玄虎，你们的比试，现在开始。”
　　话音刚落，卫庄扭头便走，临出院门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却又似并未犹豫的大步而去。盖聂望向鬼谷子，眼睛频繁的眨动了几下，倒着退了两步，终也转身离去。
　　直到两个人的背影已经看不见，鬼谷子忽地轻轻摇摇头，然后盘膝坐下，合上双目。
　　鬼谷派纵横天下，首要就是一个决字。所谓"决情定疑"，就是要能够决断出最有价值、最值得去做的事。
　　一阵风起，雪打过的树叶哗啦啦落了一地。

　　过了并不太久，鬼谷子听见了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当——”一把长剑掷在地上。
　　“死了。死了一个，救了一个，不过，死的那个也该感谢我，至少我为他报了仇。”卫庄的腔调依旧是那么气人。
　　鬼谷子连眼睛都没睁开，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
　　“师哥呢？”卫庄抱起肩，“这么久了，师哥到底在做什么。”
　　没有回答的声音。
　　卫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拾起剑，走到檐下，也坐了下来。
　　庭院中又没有了声音，池中的竹筒轻轻碰触着水面，只见波光。
　　波光映着日头渐渐偏西。
　　远处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卫庄霍地站起来，向前跨了一步。
　　鬼谷子缓缓睁开眼，正对上盖聂疲惫而闪躲的神色。
　　许久，鬼谷子开口，声音平静，“聂儿，你失败了，这次的考验小庄胜。以你的实力，至少可以救出一个人。”
　　盖聂垂头，不做声。
　　鬼谷子看了看卫庄，道：“你能够认清自己的能力极限，在第一时间做出有效的判断，对不利的结果，进行补救和利用，你的所为，让为师想到了当年的苏秦和庞涓。”
　　卫庄哼了一声，“苏秦？原来不过如此！”
　　仅只如此，何必。

　　夕阳渐渐沉入起伏的山丘之后，院中的景物已变得朦胧。
　　庭院无声，房中的鬼谷子和卫庄也不发出一点声音。
　　饿着肚子的人，或许都不想说话了。
　　今天没有晚饭，做晚饭的人已不知在院子中站了多久。
　　盖聂直挺挺的站着，鬼谷子的声音不断在脑中回响。
　　“你两个都想救，结果却是两个都没有救成。选择生，必有死。选择胜，必有败。这个世上，胜者生，而败者亡。在世事的胜负面前，生与死不过是必然的因果。当今世上七国纷争，生灵涂炭，无论你如何去选择，都难免会有所牺牲。纵横者，天地之道，莫说只是两条人命，就算是天下苍生放在眼前，又有什么分别呢。这个考验，并不重生死，而在于决断。”
　　盖聂眼中说不出是怎样的情绪，不重生死么？
　　对于掌控天下的人来说，一个人的生死，当然不重，很轻很轻。可对于那个人自己呢？他对自己的生死会不在意么，那么我，又凭什么可以看轻别人的生死。
　　“你无法凌驾于众生之上，放不下生死，你心里无法实现的梦，就是导致你今天失败的原因。以你和卫庄的资质，或许可以成为鬼谷三百年来最无可限量的不世之才，但是，如果无法明白今天我告诉你的道理，你还会再次失败。”
　　“你忘了自己第一天到鬼谷时，对我说过的话吗？身为鬼谷传人，你要求索的应该是必须的胜利，而不是注定的失败。”
　　鬼谷子的话说的很多，从来没有这么多。
　　卫庄听着听着，都忍不住要叹口气，这是要把十年该说没说的话，都一次说完啊。不过，现在才对盖聂说这些，不显得有些晚了么？他那样的人。
　　你让他此刻，如何是好。
　　鬼谷子坐在未燃灯的屋内。
　　卫庄倚着窗。
　　盖聂站在渐渐明晰的星光下。
　　这是一个怎样的夜晚。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晚上，盖聂究竟想了些什么，又明白了什么。
　　正如没有人知道，在那年第二场雪落的时候，盖聂曾将自己深深沉入八卦洞外，寒水潭中。
　　然后，他在星星的影子里，默默说了一句，师父，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有些梦，虽然遥不可及，但并不是，不可能实现……
　　这似乎是一句很可怕的话。
　　它让盖聂慢慢变了一个人。
　　然后，让这个人的一生都充满了最没办法的无可奈何。
　　或许，是两个人。
　　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玩。
　　本就不好玩。
　　但不好玩的事，不一定都是坏事。
　　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若问我，我只能说，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我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这样的事，一直都有。
　　这好像又是另一件事情了，但是这个事很愉快。
　　懂得这种愉快的人，通常都不会太讨厌。
　　这种人当然越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