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辞》黯然吟雪

1、红颜祸水

　　我是一个不详之人，江湖上人尽皆知。
　　我一出生便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大概因为这个缘故，父亲格外不喜欢我。他连见都不愿意见到我，十六岁开始便筹划着把我嫁出去。
　　我想我长得应该是很美的，至少我的每个未婚夫都这么说，家里的门槛也差点被媒人踏破。
　　但是自从六年前，我的最后一个未婚夫因大婚前日遭遇丧父之痛而跟我取消婚约之时开始，便再也没有媒人来过了。
　　直到现在我都很清楚的记得那一天，庭院门口的朱颜花开得正好，子寻神色慌张的对我说，家里出了点事，他回去处理了便来迎娶我。我微微一笑，说了这辈子对他说的最后三个字:“我等你。”他转身后，我的笑便成了苦笑。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四哥才告诉我，他的父亲被人刺杀身亡。看他的神情，应该还不知道。我也实在不忍心告诉他。
　　这个桥段实在太熟悉，因为我前面几个未婚夫，大抵也是这样离我而去的。因为他们觉得，我会给他们带来灾难。对此，我自己也是深信不疑的。子寻偏偏不信，执意与我订婚。最后的最后他不得不信。江湖中人传起这种八卦消息最是速度，人人都晓得千雪山庄的小姐娶不得。
　　于是一晃眼我已经二十五了，却依旧没人敢娶我。
　　从前我想方设法的想把自己嫁出去，想逃离千雪山庄这个让我打心底感到莫名恐惧的地方，所以自己屡次被人抛弃，说不伤心是不可能的。只是现在，我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呆在自己的庭院一隅，每天独自一人看书，写字，练剑，赏花，看日出日落，倒也惬意。
　　偶尔我也会听见下人们的窃窃私语，说小姐受了刺激，越来越孤僻了。我总是哂然一笑 ，早已不在意别人如何看我。
　　我像往常一样，清早在河畔练完剑起身回庄。因为不愿意遇到其他人，我特意开辟了一条小路，从自己的院子通往练溪畔，每天从此往返。刚走到院子前，心里生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停止了脚步，抬头望去，恍惚间仿佛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驻足在朱颜花丛旁，分外熟悉，我呼吸一窒，使劲摇了摇头，在抬眼望去，人影又没了。
　　“沈凝苏啊沈凝苏，你难道到现在还惦记着他么。”我自嘲道，竟然会出现这种幻觉。我缓步走到朱颜花旁，不经意间发现花丛旁清晰的脚印。我有刹那的失神，刚才竟然不是幻觉，他真的来了！
　　我冷笑着咬住下唇。唐门唐灿公子，我的第一个未婚夫，你当初既然选择了放弃我，那么如今还来这里做什么。我倒是想瞧上一瞧。
　　正要踏步追上去，忽然觉得右手一凉，已被人紧紧握住。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我师兄回来了。他本是握着我的手，缓缓的上移，扶住我的双肩，掰转过我的身子，温柔的凝视着我，本是一张冷峻的脸，偏偏堆满了笑意。我心头一喜，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任他紧紧搂住我，呢喃唤了一声“师兄，你回来了。”他是现在山庄里我唯一的温暖，也是我不再想逃离的原因。
　　有些不同寻常的，他只是那么抱着我，未发一言。以往他离开山庄办事，回来的第一件事都是来找我，会愉快的跟我讲路上发生的故事，从不像今天这般沉默。我有些害怕，不知道是不是要发生什么我不希望发生的事。
　　我同他在一起的第一天就知道，我们终有一天会分离。我是一个注定带来灾难的人，我一出生便害死了我父亲最深爱的女人，他将我交给我师父抚养，十六年不曾见面。我十六岁回家的第一年，二哥就失踪了，至今杳无音讯。那一年，大嫂病逝，大哥意志消沉，每天躲在梅园喝酒，终年不见任何人。第二年，三哥跟三嫂离家后再也不曾回来。但凡跟我沾亲带故或者即将沾亲带故的人，总会出现各种意外，以至于我自己都不能不承认，自己大概的确是扫把星。偌大的千雪山庄，现在只剩四哥独自打理，加上师兄的辅助，已是忙得没有揣息的机会。父亲十分看重师兄，想让他一辈子留在山庄打理庄物，所以怎么会容许我这个不祥人嫁给他的得意弟子呢？纵然我可以一辈子不嫁人，但是师兄他也未必一辈子不娶。
　　我只能陪着他沉默，甚至不敢问他什么，深怕从他口中听到，我一直恐惧的事。
　　从前，我被师父带去行吟阁学武的时候，也总是一个人孤寂的练剑。阁中姐妹很多，师父却不许我同她们来往。她的解释是，我跟这些孤女不同，总有一天是要回去千雪山庄的，没必要同她们来往产生感情，将来会舍不得这里。但是多年后我下山行走江湖之时，才渐渐从那些风言风语中明白原因，行吟阁本是一个风尘之地。虽然阁中从她师父一代起便已整顿一新，成了一个江湖门派，但是难免常常惹来闲言碎语。她当然不希望这些闲言碎语会影响到我，所以总是将我一个人同其他弟子分开。
　　但是那个时候，无论昆仑之巅多么清冷，我一个人是如何孤独，心里却始终不曾害怕过。我不是不爱我师父，她也从不隐瞒不会将我一直留在身边这个事实。即使分离来的那样快，我亦不曾恐惧。
　　某天清晨，我做完早课给师父请安的时候，师父便不再了，只留下一封书信，叫我自己下山历练历练。我一个人懵懵懂懂的踏入了江湖。不知幸还是不幸，我一下山便遇到了我那从未见过面的三哥和当时与他结伴而游的唐灿。一番误打误撞之后，我同三哥相认了，本来对这未知世界的不知所措全部转化为对他的依赖。因为三哥跟唐公子的庇护，我的江湖初体验十分顺利。我们一路惩奸除恶，处处料敌先机，赢得毫无悬念。我跟唐灿也渐渐互生情愫。辗转半年之后，三哥带我回了千雪山庄。
　　初回庄里，大哥二哥都还在，只是父亲不曾露面。那时庄务多是大哥在处理。我很好奇自己的父亲究竟是和模样，只能偷偷的去前厅偷看，却只看到一个威严的背影，他苍老的声音从厅里传来：“我不想见她，你们，给她找个人家嫁了吧。”
　　我呆呆的愣在门后，不明所以。
　　但是渐渐的我也懂了，父亲的确是不喜欢我，当初才会把我送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师父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你同你的母亲长得真是太像了。不知道你父亲见到你会不会很恨你，总之你以后回去了自己当心。”我只是不甘，他其实连见都还没见过我吧。我，毕竟也是他的女儿，我也渴望他能像爱他的几个儿子那样爱我，但是最终我明白了，这不过是我的奢望。我偏安一隅，不去打扰他老人家的清净，只希望，也没人来打扰我的下半生。
　　半晌，师兄终于哑着嗓子开口道：“不要去见他，好吗？”
　　我闻言一呆：“他？你是说唐灿？”
　　他看着我，认真的点了点头。
　　我问道：“你要同我说的，就是这件事么？”
　　他将头埋在我肩上，道：“我很怕你会离我而去。”
　　我双手搂着他的脖子，道：“我只是好奇他来这里想干什么 。我跟他之间，早已恩断义绝。你不愿我见他，我不去便是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对唐灿是什么感情，彷佛早已忘记，但是想到他，心中总有莫名的悸动。我不知道师兄为何会这么介意我跟唐灿见面，当初我跟唐灿好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大家都以为那不过是一场门当户对的利益联姻，虽然最后的结局是联姻失败。我回庄的头几年，跟师兄并不太亲近，我的事他应该并不怎么了解。我总以为，他会觉得我过去那些未婚夫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也从来没有有多么愿意嫁给他们。更何况，唐灿跟我决裂的方式，是在我们婚礼的那天，娶了另一个女人为妻。我想，再好的感情到了这一步，也是不可能回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