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为期》左珂

16、左珂?一生为期

　　我是左珂。我不相信爱情。确切的说，是我不相信所谓的爱——它被太多人太多事妖魔化，上升到了一个极不自然的危险地位。我没有受过爱情的伤，因为我一直强制自己这样认为。
　　故事总是会完结的，即使我想对你一直讲，讲一辈子。有些东西是注定的，即使我再怎么怅然，世界也不会陪着我轻轻叹息。所以，静静地听我讲，故事的结局。并且相信，那不会是一场庞大而不会落幕的恨。
　　方奇原本没有想过再回来，因为他怕见到钟凌。在父母的强制以及不厌其烦的洗丶脑说教下，方奇能够做到将自己的记忆狠狠地砍去一刀，丢到墙角。只是他没有想过自己的病那时候会治了五年。整整五年。他被断绝了和钟凌的一切联丶系——在斩断儿子禁忌之恋这件事上，方益均和梅石英没有手软。他们甚至让自己相信那个叫做钟凌的男孩子只是一场方奇沉醉其中的梦。他们要让方奇知道，很早很早，就应该是梦醒时分。
　　现在回想起来，方奇无法让自己不内疚，他无法消除自己的不安，在每一个为钟凌祈福的时刻，他总是希望，不仅仅是钟凌，连另一个世界的方临，也最好把“方奇”这两个字忘了。
　　当方奇的养女西斯迪终于5岁的时候，他告别了妻子塞琳，终于成功地背着父母偷偷回国，直接去到了钟凌的家乡，那个四季如春的海滨小城。
　　他害怕见到钟凌，但是如果一直不再见钟凌一面，他怕钟凌会一直盘踞在他心中，最终变成他无法控制的魔物。至少，他想为自己争取到一个说“对不起”的机会。
　　是的，方奇已经完全臣服于父母了，他相信钟凌忘了他，他相信钟凌恨他，他相信自己就会这样在美国过一生——他相信当初的离开，当初的不归来，是最好的结局。
　　因为他相信，现在如果见到钟凌，自己一定不敢肆无忌惮地吻他。
　　就在他心中刚刚冒出希望钟凌早就已经搬走了的想法的时候，他见到了钟凌，因为他第一个去问路的地方，正好是钟凌的家所在的小区。
　　其实那时候，踏上六楼，那扇房门打开的时候，不用钟凌说什么，方奇也能肯定那是钟凌了——虽然以前又矮又小的钟凌现在比他高了半个头，但是那一脸由可爱转化成的帅气是方奇无论如何不会感觉错的。只是在钟凌开口吐出低沉沧桑的语音的时候，方奇才感叹，岁月真的没有留情。
　　在方奇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钟凌却缓缓的吐出几个字：
　　“奇奇，你终于回来了。”
　　他竟然哭了。十四岁的钟凌在那时候没有在方奇面前哭，现在二十六岁的钟凌竟然如此沉不住气地在方奇面前流泪。
　　“你终于回来了……”钟凌似乎比十二年前脆弱得多，“你爸妈打电话告诉我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不信。”
　　“我爸妈联丶系过你？”方奇瞪大了眼睛，看得出他在控制自己抽动的嘴角，“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说你死了。”钟凌笑了，“我不信。你答应我会回来的。”
　　“你答应我会回来的”这句话简直是自语，方奇根本无法想象，这些年来，这句话被如若真的是被钟凌当做一份安慰，那该被呢喃多少遍！
　　方奇的视线连同他的思绪一起模糊起来，过往的片段像流水一般在他脑海中散开，但是依然如流水一般，他想抓住什么，但是仅仅是一手水湿，他什么也抓不住。
　　因为他无法正视钟凌的眼睛，几乎是在对视的那一刹那，方奇就知道，那双眼睛真的等了他十二年。光晕里，十岁的小临和十四岁的小凌站在一起向方奇招手，露出笑容，似乎叫他归来，似乎在和他别离。他这才感觉到，对于他来说，他和钟凌之间那情感的回忆，真的短的像一篇报纸童话，却又美得像一个典藏传说。
　　只是钟凌不会等他慢慢品味，二十六岁的钟凌露出了小孩子般撒娇急切的眼神，只差没有摇晃方奇的肩膀了：
　　“我要你说，你爸爸妈妈说的好多好多我都不信——我相信你说的——”
　　“我结婚了。”方奇说得一字一顿。
　　原来父母骗了自己这么久——正如父母骗了钟凌这么久一样——方奇在心中不断地在嚎叫。但是，或许方奇的父母根本没有想到，十四岁的钟凌会把这个一生为期的约定守了这么多年。他们也的确不会想到，钟凌孤独了那么久，方奇几乎是他的全部。
　　他们或许认为，小孩子，总是善忘的；他们或许认为，那时候在两个孩子间的，不叫做丶爱——但是，那份依赖的情感被钟凌叠加酝酿了十二年——早就已经不仅仅是一句“爱”了。连母亲的面也没见过的钟凌一直没有感受过细腻和温柔，是的，当初那个美好的假期，两个孩子的确几乎对对方的过往一无所知，但是他们那时候眼中的只有现在，以及未来。
　　之后的谈话中，钟凌一直很平静，而且很安静。他和方奇在海边走那一段长长的路的时候，一直都没有说话。即使是在方奇说到自己家庭的时候，钟凌还是一声不吭。
　　海风吹来，咸咸的，不知为什么，方奇觉得那是眼泪的味道。
　　“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钟凌被海风吹得有些发抖，“一辈子，还有好长好长的……”
　　方奇怔了一下。
　　是的，一生还有好长好长，他们还是可以在一起。但是自己的家庭呢——塞琳知道自己因为遗传病的关系，即使治好了也不会被允许生育，但是还是和他在一起——养女西斯迪倒是个不太听话的活泼孩子，在这个家里呆了快两年，才肯叫自己一生“爸爸”……
　　“塞琳是个好妻子。”方奇撇过头去看海。
　　像是岔开话题似的，方奇“咳”了一声，转过头来：
　　“你爸爸妈妈呢，刚才在家里怎么没见到——我带来的东西里面，还有送他们两位的礼物呢……”
　　方奇知道刚才这句话蠢极了，但是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
　　“其实我也带了点东西给你……“
　　他偷偷地看钟凌低着头的脸上的表情，却看见了一些让他惊心的东西。
　　“小凌——你颈上的伤痕——“他几乎是用冲的走过去，在钟凌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掰开他的衣领——是旧伤，但是很多条，触目惊心！
　　“你干什——“钟凌一下子跳开。
　　“这些年你发生了什么！“方奇一句话堵上钟凌的那个“么”字。
　　几乎是一瞬间，钟凌脸上的惊慌神色就不见了，他咬着牙，淡淡的回答：
　　“与你无关。”
　　方奇显然也没打算让钟凌强制开口，他立即转身往回走：
　　“好，我去问你的爸妈，等他们回来——“
　　“他们早就不在了。“钟凌的语气依旧不变，仍然像是在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我一岁不到就没有了妈妈，至于我的爸爸么——当然——这些都与你无关。“
　　再一次的“与你无关“让方奇几乎倒抽一口气，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离开，他要离开，他要走，他不该回来，他不该再问——他怕，但是不知道在怕什么——他这个时候才发现，钟凌仅仅是在他的生命中和他擦肩而过，他对钟凌的过往，他人生的前十四年或是那十四年之后的十二年，都一无所知——
　　他不问了——他想走，逃离这个地方，钟凌明明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他的眼前就不自控地浮现出钟凌遭受的种种痛苦和孤独——这个温暖的城市也在一瞬间变的严寒，每个人望向他的，都是审判的目光。

　　但是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钟凌也仿佛刚才没有听到什么，没有说过什么，两个人一直无言地走回钟凌的家，直到方奇向钟凌告别。
　　“我要走了。“方奇竭力使自己的声音自然，“不再回来了。”
　　你忘了我吧，方奇在心里说，让我以为你真的恨我，我宁愿相信我爸妈告诉我的——你的儿子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已经会叫你爸爸了。
　　“呐，送给你的。“钟凌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经浮现出了轻松的笑，那笑容是方奇很久没见到的，那如沾过雨露的剔透香樟叶子的笑容——他扔了一个小盒子给方奇，“这里面是自己手工做的，人工琥珀。”
　　看见钟凌的那种笑容，方奇的莫名不安一下子又躁动起来。因为他知道，只要距离拉远，华丽的文章也会散乱成残缺的一句一句，一行一行。或许仅仅是换件衣服的时光，就会使得人变得不一样。他们为他们的渐渐陌生而伤悲时，总是彷徨着一面坚强，一面任泪水流淌。他们之间的那根线，也许早就断了.....就象时间一样，都已经乱了。
　　他很想全力去构筑那充满假意的虚幻,事实上,他怀揣谎言,对着自己虎视耽耽。
　　“我不送你了……”钟凌哑着嗓子说。
　　“恩。”方奇含糊不清的回应。他只想离开，把这些都葬送在记里。逃避，他只能逃避——因为他现在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而是为了习惯和责任——他习惯了和钟凌不在一起，也有责任，和钟凌分开。
　　“小凌……”出门前，方奇才想起来，那句“对不起”在心中憋了太久太久，但是还没有说。
　　“方奇！”钟凌咬着牙打断，他的声音更加低沉，“你再不消失，我会立即冲上去强、暴你！当年我的确什么都不懂，但是现在懂了！”
　　这一句，简直不像是钟凌说的话——方奇在那一刻是这样想的——他的思绪刚要回到那年那月的那一晚，钟凌就很不客气的把他推出门。
　　方奇这才发现，当年那个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小孩子，现在已经比病了多年的自己强壮多了。
　　公车站离这儿不远。下楼的时候，方奇没有像来的时候那样走楼梯，他在电梯里明白，走的时候，下楼梯的每一步，必然会比来的时候更加沉重。
　　极力忍住不再回望一眼六楼的那个窗口，方奇像是很冷似地裹紧了外衣，转身离去。
　　一边缓缓地远离这栋他再也不敢踏入的老式公寓，方奇一边打开了那个刚才钟凌给他的小盒子，里面果然是一块如钟凌所说的人工琥珀。泛着淡绿色光芒的类晶体里面，两只小甲虫很自然地相依。琥珀底面上刻着一首短诗：

　　你已离开
　　告别雨季
　　我依然等你
　　一生为期

　　方奇顿时站住了，心口闪过一道悲伤的刺痛，这时，他发现盒子里还有一张似是临时胡乱塞进的纸条。
　　他将琥珀从盒子里面拿出来，几乎是颤抖着打开纸条——那上面是熟悉的好看的字迹——
　　“我不再回忆了，不再”。
　　一生为期……却不再回忆——不——！！
　　方奇即刻间回过头去，然后，他看见了……整个世界如同此时脱手的那块琥珀一样重重的摔在地上，支离破碎。